第6章 孤坟话凄凉(2/2)

许久,儒士蓦地睁开眼睛,府中原本渐趋静止的雪花,倏地扬起,数间屋舍崩塌,支离破碎。

儒士目光远眺,逐渐失神,喃喃道:“老师,您何必如此!”

风雪之后,一切又复旧如初,好似王禅几人未曾至此一般。

春去秋来,岁月如梭,不觉已是十二载。荒域之地的夜晚,天空没有月亮,大地一团漆黑。

古丘国一处荒野之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拖着一根麻绳,吃力地在山道上走着。

这孩童赤着脚板,身上只挂了件洗得发白的破烂长袍,浑身骨瘦嶙峋,全不见半点肉色。

麻绳另一端绑着一个裹着甚紧的草席,草席一头露出两只干瘪的小脚,惨白僵直。

孩童蹒跚着走了一阵,到底是支撑不住,喘了几口粗气,又用力扯了扯麻绳,瘫坐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喃喃自语道:“老六啊老六,爹爹用绳索将你系在桌腿上,凭你在地上哭闹玩耍。任你吃泥土也好,玩脚趾头也罢,你怎地偏偏要去弄那绳索?现今倒好,解开了索子,小命却丢啦。”

正说话间,忽听得嘶嘶几声怪叫,见天空中隐约有一团黑云飘动。

此地多山丘,地形崎岖,有秃鹫等猛禽栖息于此。这黑云便是秃鹫在夜间窥视,寻觅人或动物的尸体以为食物。

孩童仰着头,见那乌云蔽月,人迹踪绝,坟头凄凄,说不出如斯寂寞,只得低声骂道:“该死的贼鸟,来得倒快。天灾人祸,饿死了恁多人,却饿不死你们这些吃人的畜牲。”

他一面起身前行,一面又叹道,“唉,死了也算是幸事!一了百了,不必似我这般,每日早起去拾粪,白天还要放牛,夜间又要编草席。困了累了,打个盹儿,没好没歹,还得挨上一顿拳脚。”

这孩童本是个孤儿,出生便不知父母为何人,被弃于山野之中,幸得一个游方道士相救。

那道士闲云野鹤般的性子,身边哪能带个呱哇啼哭的幼儿,便在近处的村落中找了户老实人家,给了些银钱,将他寄养,并取名“楚歌”。

楚歌的养父名叫陈九,世居于陈家村,父子三代都是贫农,只因生活凄苦,现今未及半百,却已是老态龙钟。

楚歌在家中排行老四,上面还有两个兄长和一个二姐,下面两个皆是兄弟。

按照惯例,百姓无功名、富贵在身,亦或非修道之士,是没有名字,只能以出生时日命名,亦或是家中排行大小称呼。

楚歌一家便是如此,兄弟六人,皆以大小为名,楚歌幸得那游方道士馈赠而得名。

他们一家八口,挤在三间低矮的茅草房里,房顶有一处已经塌了,粮囤里也无多余的口粮。一家子一年辛苦到头,粮食仍是不够吃,每年总有一两月需吃野菜树根度日。

楚歌虽是年幼,却看得通透。自出生那时起,似野猪、野狗那般,浑浑噩噩,总是能活下来。

自二姐嫁到城里给县老爷做陪房后,他便与兄长、父母一起外出做活。老五、老六年纪甚小,不过孩提之岁,每日他们出门时,父亲便用一根绳索将他们系在桌腿上,留他们在家。

如此这般,日子也还凑活。却哪知今岁光景不好,古丘国内先是河水泛滥,数十万人沦为难民。

洪水之后,瘟疫、旱灾接踵而至,使得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

灾难未过,北面的乌戈国又趁火打劫,挥军南下,攻城掠地。无数古丘国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楚歌一家,便是其中之一。

灾难降临,老大、老二被捉去投军,再无音讯。再后来,先是老五饿死,未及数日,母亲也饿死。至此,家中只剩父亲陈九、楚歌与老六三人。

这一日,楚歌与父亲陈九如往常那般,将老六系好之后,便出门做活。却哪知待夜晚回来之时,便见老六竟淹死在水缸之中。

父子二人见状,都沉默不语。

过了良久,才听陈九道:“定是老六口渴至极,自行将绳索解开,去水缸舀水喝,失足跌了进去,终于而至淹死。”

楚歌眼见亲人一个一个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顿觉悲从心来,失声痛哭。

他哭了一阵,哽咽道:“爹爹,咱们家早没有钱,没有吃的啦。老六的寿衣、棺材,该从何处来?咱们又把他埋在哪里?”

陈九久经灾难,已惯于听天由命,只叹道:“这天下虽大,到处都是土地,却并无一块是咱们的。”话至此处,也是眼泪盈眶。

他咬了咬牙,又道,“我儿啊,不如去求求吴老爷,棺材咱就不奢求了,只盼他看在咱家给他当了一辈子佃户的份上,赏老六一件寿衣罢。”

楚歌道:“爹,你莫不是忘了,上一回娘亲去世的时候,咱们去求那吴德吴老爷,他怎么说来着?他说我娘死了,与他有什么干系,咱们给他干活,他也给过咱们饭吃。咱们再求他,他就将咱们轰打了出来。咱们在他家门口哭,他还放狗咬咱们哩。”

陈九沉吟一会,叹道:“也罢,便如你母亲、老五那般,换身干净的衣服,用草席裹了,就埋在乱葬岗。你母亲、老五俱都埋在那,老六此番归去,做了孤魂野鬼,也可与他们作伴。”

说到此处,却顿了顿,看了一眼老六,又道,“等哪天我死了,也将我埋在那儿罢。”说完,转身回到房中。

楚歌见陈九背影蹒跚,心中不觉生出几分凄凉,想起前日放牛之时,路过学塾,听学塾的先生授课。

先生授业,说文解字,道理深入显出,使得当时悄立矮墙外的乡野少年都深有所得。

此时有感而发,不禁吟道:“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泱佯。”

“老四,你在做什么?”陈九在房中约摸听见楚歌言语,又听不真切。

“没……没什么,我在找草席哩。”楚歌收了心思,慌忙回答。

“唉!你从小便是这般,爱胡思乱想,不能一心一意,踏实做活。”陈九叹息,缓缓道,“当年道长将你送来咱们家时,便曾说会来寻你。可十多年过去了,也不曾见他到来,似如今这光景,我怕是等不着喽。”

“道长!什么道长?”楚歌闻言,火燎般走进房间,惊急的问。

只见陈九瘫躺在床上,神情呆滞,双目黯然无神,轻轻抬了一下手,道:“你去将老六葬了吧。”

楚歌见状,不敢多言,心知便是问了,父亲也不会说。当下用草席将老六裹得严实,又用麻绳捆住,便拖着他的尸身,来到乱葬岗。

这乱葬岗在村子西面,通常村里有人家死了人,无钱安葬,便在此地草草掩埋。

楚歌望着乱葬岗的遍野孤坟,寻到母亲的坟茔处,见旁边还有块空地,正要动手挖土,便听有人叫道:“楚歌,你半夜三更,来乱葬岗作甚?”

楚歌依声辨人,知是同村的一个女孩,叫黄小丫。其人与楚歌年岁相仿,然身体壮硕,发黄肤黑,与男童无异。

他左右观望,未见其人,道:“小丫,是你么?你躲在哪里,我怎地瞧不见你?”

却听那声音道:“我躺在地上哩。你又怎会瞧见我?你随着我的说话声过来,便见着我啦。”

楚歌放下麻绳,循声而去,果见黄小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道:“你干么动也不动?如死了一般。”

“呵,死了倒好,省的再受苦受难。”黄小丫瞥了楚歌一眼,道,“我饿得极了,便来此寻些野菜充饥。偏生野菜没找到,倒遇见了你。咦,你拖的那是什么?”

楚歌在她身旁坐下,叹道:“老六死了。爹爹叫我把他送到母亲的坟地边上葬了。”

黄小丫一愣,道:“你说老六死了!我晌午从你家门前过去,他还好端端的,还叫了我哩,怎地忽然便死了?”!--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