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日月新开(1/1)

硬着头皮进门,想着一会儿脸皮厚一点,是不是就好受些?这一程与来时的路差不多,还是高糊的地图与冰蓝色的火焰,在一片模糊的世界中,也有一个冰棺,非常清晰。可惜天地太不整洁,倒映在冰块上,有些像是磨砂玻璃。

一步一步走近,这里躺的还是那人,只是脸上没有面具覆盖,身上也没有衣物遮挡。完全真实,纤毫毕现,各种细节也处理得很好,完美,同时又具有真人质感,不会让人觉得见外或引发什么恐怖谷效应。

只看一眼,好像没有看清,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后一眼,算了,再看看,机会不多。真想摸出手机,就再看一眼,就只差一下了。一眼又一眼,这过去了有十几分钟,回想起这期间的惴惴不安,反倒不如直接卧在冰面上,与那人面对面。

终于,心满意足,满怀愧意地后退好几步,直到那边中的人成为一片模糊。远远观望,终究还是放不下,倘若真是不在意,哪怕想想办法,也得把冰凿开去抱一抱她,这才真实,哪里像现在,站这么远,倒有点像没什么出息的人。

远看,心中陡生敬意,然而目光却越来越灼热,简直要渗透那厚厚的冰层。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冰棺开始融化,那人的躯体在不断显露。仿佛有什么庞大的驱动力,在推动着他前进,他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

然后他就到了那人身边,现在想来其实也没有退出多远。这几步路如果放在教室里,大约也就三排加转角,好像以前也就是这样的距离。眼看冰融化水蒸干,这一切仿佛只在转瞬之间,他赶紧闭上了眼睛,不再注视那人的完美全貌。

一步一步后退,估摸着应该是看不清这人了,这才睁开双眼。回过神来,开始算计刚刚的心情,是不好意思,还是觉得没有必要?是真的心中有愧,还是不想以此为开端,从而行使更多的暴虐?都有。

尽力回忆,其实刚才好像是看到了一下下,然后才闭眼。在那一瞬间所得到的信息仿佛有些不确切,其实更出格的梦也不是没有过,怎么这一次反而畏畏缩缩?是因为“祗”在观望吗?可这样做不是更闹笑话吗?不知道,说不明白。

同样的门再次出现,就是这一次多了红线绕边。心中再无任何犹豫,进入,刚半身入门,突然觉得完蛋了。眼前是一片纯白的平板,看不出任何动态与立体感。连忙在心里构建出一些精彩的画卷,让这两者对冲才勉强冷静下来。

“夏言那边的事我可以不管。其实我也没管,对吧?或许他们是不能用实体到达,但我也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他们。如果夏言缺少了什么日用,尽可以随意取用。你赠予我的遗物,我十分感激。”

没有得到回应。好歹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的一大串话。这便有些可惜了。不过这纯白的画布中终于多了一些其他色彩。有一块破布落下。他伸出双手,接住,呃呵,是那天摆摊用的床单,不过已经被洗净了。

随后又有许多杂物,其中就有匀过来的语文书和语文试卷、装在盒中的许多纸条、初中时的相册和同学录。人生寂寞无归处,若非有这些边角痕迹,还真是难以牵起许久之前的念想,这倒是可惜了。

最初时落下的是最重要的,之后就是一些小玩意儿了,有收藏的、画册,或是年轻时捡来的看起来像晶体的石灰石,用过的每一张草稿纸、被撕碎的情书、从未打开过的选修课本、掉在地上的每一支摔坏的笔。

还可以更混乱一些,比如说摔倒在地上时捡起的某一块石头、一张又一张的小纸条、已经没用了的钥匙、破损的衣服、不知从何处匀来的课外书、几十张火车票、数年未打开的班级账号总集。

或者是完全没用的东西,例如再也用不上的某些证明材料、买来的还没来及做的试卷、没有伞柄的雨伞、未送出也不可能送出的礼物、已经被遗忘了的考场安排通知单、只吃了一颗的怪味的糖。

也有一些是真正的无缘无故,这其中就有找不到来源的纸飞机、因机缘巧合得到的别人的试卷、小学时写的作文、不怎么穿却被刻上回忆的烙印的校服、已经看不出刻度的夜光尺子、拔下竹签时留下一个孔洞的树叶。

或者还可以更荒唐,那是早已过时的电影碟片、许久之前的电影票、生锈的相框、一束不算太长的头发、褪色泛黄甚至有着某种历史气息的课本、别人送来的礼品被拆开后留下的包装盒。

以及完完全全从旧时光来的,是毕业后偷偷撕下来的座位图和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单、小时候挖出的树根和种下的含羞草、换下来的牙和剪掉的长指甲、曾经掉落的或悲或喜的泪水。

杂物已经太多太多,心中的窃喜和激动在逐渐稀释,最后成了惶恐和胆怯。初见“祗”时,“祗”还十分谦虚,说是没有的不可推算,但现在看来,远远不是这样。“祗”已经算出了太多,把他这个人算得太准确。

有些事再怎么嫌弃也舍不得扔,有些人再怎么恨也不愿意讨厌,而对于他来说,这“有些”其实是“许多”。会不会有人突然想起弄丢了某张纸而惴惴不安,会不会有人突然发现被某个人删除而耿耿于怀?

会有的。而且那某张纸并不算重要,删除他的人与他也仅仅只是认识。他开始理解为什么旧日如此重视他这位人才。一个如此守旧的人,或说,一个如此念旧的人,确实有太多名为“旧”的属性。

他找到了一个本子。那个本子上记录了高三下半年以来他每天在路上看见她的次数、时刻以及时间长短,有几十天他还记录了她每天衣服的颜色,甚至还有她的心情。她与棺中之人不同,是可期待的。

有些天他记下每一日下课她出去了几次,有些时候还得特地记录她出去时与什么人在一起,以及和她一起走的、围绕在她旁边的又是一些什么人。

他仔细地看完了那个本子上写的所有内容,计算出这半学期以来,一共见到她121次,她有三次是扎着双马尾的,扎双马尾的时间及长短都记录得十分清楚。

他还记得她某天做过的有趣的事情,好像她做过的事情都很有趣。他也记下了某日他看到了她的锁骨,某日她用手电筒照他的眼睛,又或是某日见到她侧躺在操场上。

她的镜框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绿色,一种是白色,她的脖子上应该是挂着两个吊坠,一条线是红色的,一条线是黑色的,她左手手腕上缠的红线红得像血。

还可以继续追忆,她右腿上的伤疤其实也很明显,体育课从来没见过她跑步,但她走路真的很快,有时还能看见她的家人接送她上学,她是班里请假次数最多的人。偶然见到她的锁骨,真是太好看了。

现在再看这些流淌而来的过往,竟觉得有些恐怖。花费这么大力气去注视一个人,这对被注视的人来说是极不礼貌的,但那时却只是乐在其中,并未意识到有这样的不妥。

“你送来的,我已经收到了。能投入现实吗?我想在我醒来的时候,这一切都在。”

依然没有回复。一场梦,一场空,不可细追查,换不来故人归。做太多打算,反而显得刻意,或许是再也不能明确地感觉到爱一个人,或许以前也感觉不到,但是以前可以无底线地给予自身相关的暗示,现在似乎拥有一切,却不能再有这些暗示了。

这场梦做得很复杂,已经与现实无异。翻看那些旧物,时而怅然若失,时而大彻大悟。从以往时光里得来的所有,现在悉数归还,却又觉得受之有愧。大约就是这一切失去的时候也没什么知觉,再来的时候也没什么缘由,才导致种种虚幻。

心中想着也该到破晓时候了,还是那扇熟悉的门,划过他,也划过这些旧物。醒来,是在床上,一翻身,看旁边杂物,已堆积如小山。以往所有的实物是越来越完备了,回想一个人的所有痕迹,这里差不多有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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