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定风波(2/2)

她说:“清明梦是真的,什么都是真的,唯独不爱你是假的。”

她说:“谁叫你偏喜欢信假话呢?”她那双眸子越发清澈起来,“小素绾,谁叫你偏喜欢信假话呢?”

我想起去天虞山的时候,沧弈耳后那道狰狞的伤口,现在想来,兴许就是逆鳞剥离时留下的伤疤。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自然知道桦音在天界处处受到掣肘,便不惜伤了我,也要与我断得干干净净。

我想起他问过我,倘若那片鳞是他的,我会如何待他。

“为什么他没有告诉我,那片鳞,还有……还有其他的?”我问。

瑶歌兀自笑了,她说:“世子曾与我说过,他说你告诉他,就算没有那片鳞,你依旧爱着桦音。”

那时我所谓的爱,还只是恩。

“倘若世子将一切告诉你,你会好受吗?”她又问我。

我后知后觉从未问过,他也不愿戳破一切,殊不知我承受着千年的恨,终于一朝分崩离析。

“你骗我,一定是你也骗我。”我道,“一定是你觉得我杀了沧弈,所以故意用这样的话让我愧疚。”

瑶歌歪着头看我,良久良久,粲然一笑道:“我是讹兽。”

她是唯一一只不会说谎的讹兽。

“我累了。”她说。

说这话时,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疯还是清醒。

“我真是羡慕你啊,”隔着天牢的屏障,她伸出手摸我的脸,“世子从来没有恨过你,即使你负了他。”

瑶歌缓缓闭上眼,我看着她渐渐变成微尘,变成千千万万的光点,我拼了命想抓住,握到手里却变成零星的萤火。

我的挚爱之人,死了;我的朋友,也死了。

那真是最难过的一天,我从天牢离开,独自坐在洗魂台上发呆。我想起在人间听过那出戏,“唐明皇”是这样唱的:

“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

“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

曾是少年不知愁,望山望水空筹谋。

我趁着采星不在,终于有机会回到枢云宫走走。在沧弈曾经写过婚书的那张几案上,我信手翻了翻,忽然从一沓婚书中飞出一张白纸,那上面歪歪扭扭这些“素绾”二字,我一眼认出,这是我第一次持笔,写的自己的名字。

我摸出袖子里的红纸,那是大婚前三日晚上,我缠着沧弈所写的。

我将那张纸垫在下面,选了薄薄的宣纸,用毛笔蘸饱了墨,一笔一笔地描他写过的字。有时一写就是一上午,或者从前一天日暮到第二日清晨。

其间,浮玉来找了我一次,她也没说别的,只是拿来许多沧弈曾经写过的婚书,道:“我没什么可给你的,这些是我在整个红鸾司搜刮回来的,我想你应该需要。”

我道过谢,将一大捧婚书抱在怀里。我真的在天河案边盖了一座小房子,把所有的婚书和回忆都放在那座小房子里。天河朝夕流转,我便有幸目睹了这天界最边缘的旦暮风光。

某次桦音来看我,他与我道:“素绾,你何必自己在天河独守寂寞?”

“我从来不寂寞。”我头也不抬地道,“我会为沧弈看完天河的风景,所以无所谓寂寞与否。”

“我知道你怨我。”桦音道,“可是母亲说了,只有让我诈死,才能在事成之后娶你做仙妃。”

我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不止这些。”

“那片鳞……”他说,“我都懂,我不该骗你,从始至终都不应该。”

顿了顿,他又道:“但是我与你的情,没有半分掺假。”

“纤月很适合你。”我说。

“我有时候在想,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做了场梦?”我兀自笑了笑,“一觉醒来,可能我还在你的离香池中,饿了就吃花瓣,累了就浮在水面睡一觉。”

那我宁愿从未见到这片龙鳞,我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认识沧弈。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尾,这是一个报错恩的荒唐故事,可是放眼人世间,又有几个人活得不荒唐呢?

我时常幻想着,我还能再见到沧弈。

这并非笑话,我总觉得他就在我身边,与我息息相关,只不过我看不见他,也摸不着他。

可是我也确定,我现在绝不是在做清明梦。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散仙,不受人挟制,不被人管教。我时常去人间走走看看,在秦淮河,在灵隐寺,有男男女女携手同游,看起来无比恩爱。

我在心里羡慕着,索性靠着秦淮河摆了个小摊,专门为这样的男女写婚书。因为懂得术法,也更能看出两人是否真心实意,偶尔有朝秦暮楚的男子上门求婚书,便被我连打带骂地赶走。

沧弈和桦音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邺城换了主人,可是坊间街市还是流传着他们的故事。茶楼里,说书人一敲惊堂木,唾沫横飞地就讲起来:“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百炼钢敌不得绕指柔,诸位可知,这皇帝和叔父之间,还有一段有趣的秘闻哪!”

说书人接着道:“那个让天家反目女子,叫素绾,正是当时安和侯的长女。”

你看,我们经历的日子,终于也变成故事了。

我听着说书人口中的自己。他说,素绾从小与桦音青梅竹马,桦音为了她三年不纳妃不娶妻。他又说,桦音为了巩固皇位将素绾拱手送予叔父,从此叔父沧弈日日沉迷酒色。他讲灵隐寺,讲乘月山庄,讲狐妖,讲最后我们诸位飞渡成仙。

这样的故事,虽然杜撰更多,终究是有几分属实的。我懒得与说书人纠正其中的细节,有时也会疑惑,究竟是谁第一个讲这些戏文一样的传奇。

沧弈说我像长不大的小孩子,如今我终于像大人一样,做自己所想的,可是他却不在了。

诚然,很快我就找到了这些杜撰的源头。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少女把长剑拍在我的小摊上,她说:“老板娘,我用这柄剑换一帖婚书。”

那是沧弈的剑。

来者黑衣红唇,鬓角别一朵妖冶的虞美人,阳光照得她周身发亮,美得不像这个俗世的人。

她的确不是一个凡人。

“拂柔?”我问她,“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找我哥啊,”她揉揉脖子,好似十分疲倦的样子,“我天上地下找了他那么久,竟然一点他的影子都没有。”

“他已经死了,你如何找得到?”我问。

“非也非也,这世上的奇事多得很,难保就被我撞上了呢?”她冲我笑,把那柄剑往我身边又推了推,“现在终于物归原主的,你收着吧。”

“你不恨我吗?”我问她。

“为何要恨?”她反问我。

“我杀了你哥,你居然不恨我?”

拂柔“哦”了一声,她指着天说:“大道轮回,自有定数,哪是我们这些棋子能决定的呢?”

她冲我一笑:“而且我不用再找我哥了。我想,我已经找到了。”

“他在哪儿?”我问。

“你不必知道,只要记得他还在就好了。”拂柔说,“你啊你啊,其实我爹早就提醒过你,谁让你不听劝呢?”

她道:“你在邺城,是不是见过一个算卦的癞子?”

我点点头,道:“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爹变的。”拂柔笑眯眯道,“他将死之时透露天机,可惜你太笨了,竟然一句都没听懂。”

记忆拉回数年前的上元佳节,那癞子说什么来着?

—“这第一下,愿姑娘早出囹圄,归乡成仙。”

—“第二下,愿姑娘看破无妄,另觅良人。”

—“这第三下,愿姑娘莫行不可行之事,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

如今看来,早出囹圄,归乡成仙,倘若我没有私自渡劫,便不会有邺城那一剑,这是第一个错。

看破无妄,另觅良人,倘若我早早认清自己与沧弈的情,便不会相互怄气,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这是第二个错。

只是最后一句,莫行不可行之事,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我还未曾参透。

拂柔打了个哈欠,她说:“我昨晚在青要山救了两只小兔子,大的起名叫戎祯,小的起名叫银翘,折腾得我一宿都没睡。”

“青要山如何了?”我问。

“干干净净,就像被蝗虫过了一遍似的。”拂柔道,“不说了,我要找个地方睡一觉了,你玩够了就快点回天界吧。”

她说:“人间这地方不适合你。”

走出很远,她突然回过头大声道:“对了,你可曾听到那些说书的讲故事,听得如何,是不是别有一番趣味?”

她又问:“你可知那故事是谁最先讲的?”

看她那副嚣张得意的样子,就是不说我也知道。

她才是真正活得自在。

我记住了她说的那句,她说:“沧弈还在。”

我带着那柄剑回到九重天,日夜盼着与沧弈重逢。这样又过了十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等下去,可是突然有一天,拂柔在天河找到我,她慌张地说:“救命,有人要杀了我。”

来的人是纤月。

我将拂柔藏在身后,横眉冷对道:“纤月仙子来天河做什么?莫不是闲得无聊,想和我一同看风景?”

“我可没那个心思,”纤月不耐烦道,“你身后的女人是魔界余孽,还不快交出来,莫非要等我亲自动手?”

“纤月仙子红口白牙一碰,果然说谁是余孽就是余孽,说谁是好人就是好人。”我冷呵,“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依旧如此,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纤月怜悯地冲我笑了笑,带着挑衅的意味:“我再怎么毫无长进,再怎么红口白牙乱说,你不还是信了吗?”

“你什么意思?”我问。

“没什么意思。”纤月好整以暇地摆弄着指甲,“青要山一事,你到现在都只知桦音诈死,可知那天在瑶歌面前杀了桦音的假沧弈,正是由我易容而成。”

她笑:“你说我红口白牙难以服人,为何当时还是信了我呢?素绾,我最喜欢看你这副可怜的样子,只要你什么都没有,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她四下环视天河,嘲笑我:“你在天河,是在等沧弈回来?”

她问我:“你可知道,我又杀了沧弈一次?”

她说:“你可知道,青要山那件事以后,沧弈仍有一缕精魂轮回于三界?我真不知道沧弈看上你什么,竟能为了你化出一丝执念来。”

拂柔小声碎碎念道:“怪不得最近,我觉得我哥不见了。”

顿了顿,拂柔又说:“上次在秦淮河时,我哥其实就在你身边。我不敢道破天机,想着他能这样陪你就好。”

纤月道:“那缕执念陪了你十年,也足够了。而且是桦音亲手杀了他,现在沧弈灰飞烟灭,你再也寻不到了。”

“我看这女人狡诈得很,你小心对付,千万不要上当。”拂柔在我身后小声道,随即趁纤月不备,化作一阵风飘然而去。

就算知道沧弈真的死了,拂柔也没有什么感情,这样抛却七情六欲地活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纤月意识到追不上拂柔,索性不再去追,她也很喜欢以胜利者的姿态面对我,我听她无不自豪地说:“我和桦音就要成亲了,你若是想来,我兴许大发慈悲不会赶你走。”

十年有多久?

原来他又陪了我十年,那种隐隐约约仿佛他还在的感觉,竟然是真的。

“你可知失去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我问她。

纤月趾高气扬道:“我不想知道,也没机会知道。”

她说完便走,那模样好像一只斗胜归来的公鸡。

因为桦音和纤月的婚事,天界终于多了几分热闹的气氛。

在那之后,我夺了纤月的仙妃之位,我告诉桦音,我愿意嫁给他。

—“失去仙妃之位只是其一,我会让她失去挚爱之人。”

于是,我将七绝散藏在指甲中,我看着桦音与我拜了天地,我看着桦音喝下那杯混了七绝散的酒,然后他就变成了沧弈。

这又是一场骗局,骗我亲手杀了沧弈,一次又一次。

沧弈说:“阿绾,你别哭。”

沧弈说:“你要好好活,休要桦音难为你。”

此时我终于参透了那最后一句,莫行不可行之事,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

我想夺取纤月的仙妃之位,这是不可行之事;我想杀了桦音为沧弈报仇,这是天理不能为之法。每一桩每一件,原来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天道如棋盘,早在落子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故事就写好了结局。

沧弈倒在我肩上的时候,我想,从始至终,我都不是一个聪明人。

“情”这个字太复杂,更何况是爱与恨,我想,似乎人人都配拥有爱,至于恨,只有聪明人才恨得起。

这一辈子太长了,长到三千四百年孤寂清苦,这一辈子又太短,短到我还来不及去爱我想爱的人,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见沧弈的时候,他站在杜鹃树旁看我,对桦音道:“这么肥的鲤鱼,不如让拎出来红烧了吧。”

其实,我们从来没变。

我曾经想过,凡人百年寿命,百年一世,一世爱一人。

那神仙呢?

待万八千年之后,所爱之人魂魄归元,留下的又能爱谁?

我好像看到虞美人开遍四野,这么炽热的红色,终于如火焰一般点燃了不秋殿。

—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