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画与人(2/2)

再往门楣上看去,横批是:“阿弥陀佛”。

走到门口,她看见一位老僧默坐在黑暗之中,仿佛他是这房子的一部分,跟桌子、柜子、椅子没有任何区别。

老僧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抬起头来,轻声问道:“施主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虽然香油灯的光线到这里已经非常暗淡了,但陆姝还是能看出来,这位老僧就是她在台阶上看到的老和尚。不过他脸上的破皮之处愈合了。

他眯着眼睛往陆姝这边看,可能是因为她背着光,老和尚看不清她的脸。

陆姝心想,即使看不清我的脸,也应该知道我是一路追过来的呀!为什么他询问的口吻仿佛初次见面一般?

陆姝问道:“我刚刚一路跟您来到这里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老僧就惊慌道:“糟糕!有人借老身引你来的这里!你快快离去!”

与此同时,陆姝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一个声音在陆姝背后响起。

陆姝回头一看,看到了一条醒目的红色印记落在一张狰狞的脸上。

接着,偏房的门“砰”的一声合上了。里面传来老和尚挣扎求救的声音,可是很快就被堵住了。偏房早就另有人躲在那里。

这是一个早有预谋的圈套。

“是你?”陆姝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与陆六断聊过之后,她已经知道幕后试探她的人就是这位俗姓为陆的和尚,他迟早有一天要对她下手的。但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虽然他的脸不是刚才陆姝看到的那张脸,但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刚才陆姝看到的那身衣服。这让陆姝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远黛能变脸,送她回来的那个人能变脸,那么他能变脸就并不稀奇,但她没想到他能变换得这么快。

她差点儿忘了,这和尚并不是人,而是她的同类。

人变模样自然难,妖变模样是瞬息之间的事。

“是我。”他说道,“难道你觉得意外?”

陆姝后退一步,撞在了偏房的门上。前路被他挡住,身后已无路可退。

原本一动不动的烛火,此时剧烈摇曳,并且方向不定,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人对着烛火拼命地乱吹。

“来皇城的路上,你就认出了我吧?”他往前迈出一步。

“你知道?”陆姝反问道。在听到呆子说这和尚的俗姓是“陆”的时候,她就想过他是她的同类。

“哈哈哈,当初我决定用‘陆’字为姓的时候,就担心别的鱼也这么想。没想你们确实都这么想的。为了不让我暴露,没有办法,我只能让你们消失。”他咧嘴一笑,脸上的红色印记随之而动,仿佛一条在水中游弋的鱼。

“人们常说一句话,叫作‘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还有句话,叫作‘物伤其类’。你我还有陆六断本为同类,隐匿于世间已属不易,你鱼心何忍?”陆姝悲伤地说道。

他仰头大笑,笑得阴森。

随着烛火的摇晃,大殿里原本静止不动的佛像阴影飘动,原本脸上带着微笑,此时仿佛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我鱼心何忍?你却不知你自己铁石心肠?”他突然吼道,眼睛鼓起,就像是陆姝往常在庙里看到的降魔罗汉的眼睛。

陆姝不知所措,将背靠在了后面的门上,忽然有些怯意:“我……铁石心肠?”她从不认为自己铁石心肠,但是听他这么一吼,好像以前真有这种事情一样。

他摇了摇头,哼了一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出家吗?”

她怎么知道他为什么出家?她摇摇头。

“我之所以出家,就是为了不遇见命中注定的人,免得忘记。”他忽然幽幽地说道。

这样的回答让陆姝感到非常意外。她为他的身份想过无数的理由,为了掩饰身份,为了更加精进的修炼,甚至是真的看破了红尘,但没有想到过这种理由。

“我记得一个朋友跟我说过,我们这种妖怪,遇到命中注定的人之后,七年便会忘记。”陆姝想起老奶奶说过的话。

他点点头,又往前迈了一步,烛火在他的眼珠子里跳跃,如同着了魔。

“你居然知道?”他喃喃道。

“可是……忘不忘记跟你出家有什么关系?”陆姝问道。即使老奶奶说的是真的,她也不会出家做尼姑。忘记便忘记罢了。人能忘记的事情可多了,区区命中注定的人算什么呢?不过是忘记了儿时丢掉的一个心爱的玩具,过些年岁也不喜欢了;不过是忘记了曾经畅谈交心的朋友,过些年岁也渐渐淡远了;不过是忘记了几日前一场无法承受的疼痛,几日之后也风轻云淡不留痕迹了。

有什么不能过去的呢?不能过去的也都过去了。

有什么不能忘记的呢?一旦忘记了便等于没有发生。

“我知道,我忘记了的话,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的话一下子就说进了陆姝的心里。

陆姝点点头:“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出家?”

“我出家,是为了命中注定的人。”他又往前迈出一步。

佛前的烛火晃得更加厉害,那黄豆一般的火焰已经离开了灯芯,如破茧的蝴蝶,要从这里飞出去。

“为了命中注定的人?”陆姝脑海里浮现出将军和教书先生的影子。老奶奶说过,她那天会遇到命中注定的人。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命中注定的人。

他说道:“嗯。你七年之后便会忘记,但是你想过没有,七年前与你注定相遇的那个人不会忘记?他还记得你,你却一走了之?”

陆姝不敢看他着了魔的眼睛,侧头去看似乎要飞走的烛火。

他咄咄逼人地说道:“现在你说,是谁鱼心不忍,又是谁铁石心肠?”

见他这么生气,陆姝不敢说话。虽然她觉得这些跟她无关。

“如此铁石心肠之人,竟然说别人铁石心肠!”他又往前迈出几步,逼近陆姝。

距离越近,陆姝越惶恐不安。她还是一条鱼的时候,每次看到比她大许多的鱼逼近,就会迅速躲避或者逃走。在鱼的世界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稍有不慎,自己便会成为其他大鱼的食物。

还没有修得人身的时候,她对人世间心怀憧憬。至少世间的人不会把别的人当作食物吃掉。

得了人身之后,她才发现,人和鱼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吃的方式不一样而已,吃的理由冠冕堂皇而已。不然人世间就不会有“鱼肉百姓”这样的词语了。以百姓为鱼,以百姓为肉,分而食之。吃相也未必就比鱼吃鱼要好看。

这样一想,她觉得这个和尚对其他鱼怪的态度倒是有几分依据,无论是鱼还是人,都有吃其他同类的习性。

夜色如水。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变回了一条鱼,在这个深潭里遭遇了另一条比她大许多的鱼。

前面无路可走,后面无路可退。恐怕今晚是在劫难逃了。

“你若是想吃我,吃便是了,不用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陆姝说道。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祈求香油灯后面的佛显灵来救救她。

可是她心里也清楚,这个破庙因为面前的和尚而没落,现在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尘埃蒙面,金漆剥落,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保得了她?

她忽然想起皇上说的那句话——李将军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么救得了我?

皇上先说了自己的困境,又说“自身难保”,莫非皇上说的就是他自己?那句话就是他不经意露出的破绽?

这时,那和尚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陆姝面前,抬起一只手,捏住了陆姝的脖子,狠狠道:“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若是要吃掉你,何需任何理由?你不过是池塘里的一条小鱼而已,而我是这池塘的主人,人要吃鱼的时候,何曾给鱼说过吃它的理由?”

陆姝被他捏得透不过气,费力地说道:“既然如此,你就杀了我吧。”

“住手!”一个声音从和尚的背后传来。

陆姝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来者不是别人,居然是陆六断!

她一身女装,手里仍然持着一把折扇,俊俏飘逸。

和尚都懒得回头看她,冷冷道:“你不给我好好在香火坊待着,来这里干什么?”

陆六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和尚的手捏得更用力。

陆姝呼吸越来越困难。她暗暗踮脚,想往上面去,她还是一条鱼的时候,每次大雨来临之前,她都会感到闷得难受,于是游到水面去透气,甚至跃出水面。由此,世间有“鱼跳水,要下雨”的说法。

或许是本性使然,此刻的她恨不能跳到房梁上去,然后揭开屋顶的瓦,呼吸外面的空气。

“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那晚我让你去探探她的虚实,你居然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我就知道,你已经对她下不了手了。不然今天也用不着我亲自来对付她!”和尚咬牙切齿道。

陆六断将折扇一格一格缓缓打开,如唱戏一般铿锵有力地说道:“兔死狐尚且悲伤,芝焚蕙尚且喟叹。你我她同属一类,为何不能宽待?”

“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快给我退下!不然我让你遍体鳞伤!”和尚吼道。

陆六断将折扇全部打开了,那折扇的扇骨缓缓变长,竟然变成了鱼鳍般模样!

“哪怕你剥掉我全身的鳞,我也不会让你带走她!”陆六断将鱼鳍般的折扇指向和尚。

和尚发出冷笑,不屑道:“不自量力!”

陆六断道:“人间有句话叫作‘双拳难敌四手’,我一人不是你的对手,但我跟她联合起来,那就胜负难料了!更何况,当初你能制伏我,全因我对你毫无防备,遭了你的暗算。要是重来一次,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陆姝暗暗惊讶。陆六断说这番话,说明她的修为并不比和尚低。

和尚怒道:“当初你求我放你一条生路,甘愿为我鞍前马后,赴汤蹈火。我见你信誓旦旦,在众人面前假装镇压你于洞庭湖底,暗地里却带你来了皇城。如今那些话都不算数了,是吗?”

陆六断道:“可我也跟她承诺过,只要她有危难,我一定出手相助。只要你放走她,我依然为你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和尚松开了手。

陆姝身子一软,靠着门拼命喘息不已。

陆六断欣喜一笑,收起折扇,欠身道:“多谢体谅!”

陆姝觉得意外,陆六断三言两语竟然让他改变了态度?

“体谅?”和尚眉毛一挑,嘲讽道,“我体谅你,你能体谅我吗?”

陆六断一脸茫然,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都出来吧。”和尚扫视四周。

四周的暗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许多小孩子的脑袋从暗处探了出来。个个眼睛大而清澈,脸蛋白白胖胖,本有几分可爱模样,可个个表情僵硬,如瓷器一般,未免又多了几分恐怖氛围。

陆姝注意到,这些小孩子的眼睛比普通小孩子的眼睛要大许多,并且往外鼓出。他们有的在仙案底下,有的在佛像后面,有的在帘子下面,有的在功德箱旁边,有的在房梁上头。三五一群,多则六七个,凡是有暗处的地方就有脑袋,仿佛藏猫猫游戏宣布结束,如同雨后长出来的一簇簇蘑菇。

环顾四周,陆姝粗略估计这里有一百来个小孩子!

这些奇怪的小孩子早就躲在黑暗角落里,而她毫无知觉。

和尚道:“他们都是我们的同类,有所不同的是他们都是金鱼,由于被人圈养在鱼缸或者鱼池里,他们长不大,即使修成人身,也只能修成娃娃模样。但他们长期与人相处,沾染人气,在同样的修炼时间里,却比我们的道行要深。”

陆六断惊慌四顾。显然,她跟了和尚一段时间,却从来不知道这回事。

“六断,你说得对,双拳难敌四手。他们的修为应该不如你,但你看看你们俩是否能敌过这一百多双手呢?你若是能打败他们,别说她了,你也从此归于自由。”和尚嘴角一斜,说道。末了,和尚补充道,“哦,对了,就算你不惧他们,但你别忘了,他们也是鱼,也是你的同类,你是愿意杀死这些同类救她呢,还是放弃她而不伤害这些同类?”

和尚这一招可谓阴险毒辣。陆六断之所以要救下陆姝,最大的原因就是她们属于同类。现在和尚搬出这些金鱼娃娃,陆六断袖手旁观,则于心不忍;出手相救,则要伤到其他同类。是进亦难,退亦难。

陆六断瞪着和尚说道:“香火坊前一条街上都是被你从各地抓来的妖怪,我以为足够多了,没想到你竟然还控制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妖怪,你要控制这么多妖怪干什么?”

和尚哼了一声,说道:“世间皇帝掌控文武百官天下百姓,我掌控这么些妖怪算得了什么?”

“难道你要做妖界之王不成?”陆六断惊讶地问道。

和尚邪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当初你在洞庭湖偏安一隅,我就知道你想不到我要的是什么。即使到了现在,你还是不知道!”

陆姝心想,陆六断猜测他要做妖界之王,他还说什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看来他的目标比妖界之王还要高。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陆六断问道。

“区区妖界之王,不照样要像妖怪一样隐藏身份,活在暗处?人间有句话叫‘锦衣夜行’,虽然穿着华贵衣服,却只能在夜里行路,别人都看不到,那又有什么用?”说着,他瞥了陆姝一眼,“就如有些事情虽然发生了,却被人忘记,等同于没有发生过。我要让人知道我!记得我!”

陆姝心想,和尚用“锦衣夜行”来形容妖怪,确实非常贴切。他们只能活在黑暗之中,如同从未活过。

“妖界之王还不满足,难道……你还想成为人间之王……想做皇上不成?”陆六断惊恐地问道。

“哈哈哈。看把你吓得!说你是燕雀,你胆子倒比麻雀还小!一千年前就有人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既然修得了人身,为何只有他们能做皇上,我们就不能?”

陆六断哆嗦道:“人与妖能共存这么久,就是因为我们懂得隐匿,不打乱人间秩序。人间虽然有许多妖魔鬼怪的传说,却也不追根究底,从而使得我们有方寸之地。你这么做,会让我们都暴露出来!让人与妖对立!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说得对。人与妖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妖要隐匿在世间,不引起人间恐慌。人与妖也不可相恋,有违人伦常理。这我都知道。可是本该与我在一起的妖,却被一个人迷惑了,这个人还是人间权势最大的人。人能违反规矩,为何我们就不能?”

“这个人是皇上?所以你要取而代之?”陆六断问道。

和尚脸上愤愤,冷笑道:“取而代之?我只是让他也尝尝所爱被夺的滋味。为了做这个准备,我已经忍耐了许多年。”

“即便如此,你为什么要对她下手?”陆六断指着陆姝,问和尚道。

“要想扳倒皇上,就少不了她。说了你也不懂!”和尚拂袖道。

陆姝不明白为什么要扳倒皇上就少不了自己,但她清楚,和尚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陆六断也救不了她。

“谢谢你来救我。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你阻止不了他的。”陆姝感激地对陆六断说道。

和尚朝那些小孩子使了一个眼色。

小孩子们便悄无声息地将陆姝和陆六断围住。

陆六断对那些小孩子下不了手,又不甘心放弃,急得直跺脚。

和尚伸手到袖管里摸索,扯出一条渔网来,对陆姝说道:“你看是你自己钻进来,还是我把你套进去?我劝你不要再做什么妄想,免得最后鱼死网破。网破了可以再织好,鱼死了可就不能再活过来。”

草怕霜,霜怕日,日怕云,云怕风。一物降一物,这鱼往往就怕网。

和尚要将她装在网里,是要用网降住她,怕她半路逃脱。

陆六断表情痛苦地看着她,她不禁猜测陆六断当年是不是被和尚用网禁锢起来,然后带到皇城来的。

果不其然,陆六断浑身战栗地说道:“不要进去!当年就是这网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发誓为他赴汤蹈火的!”

和尚冷笑道:“你还有得选择吗?这破庙里的菩萨都救不了你了!在我这张落魂网下,从未有过漏网之鱼。”

“落魂网?”陆姝喃喃道。早有传言“落魂网下魂魄难逃”,说的就是落魂网。

据闻此网为一痴心女子所织,是为了留住心爱的男人的魂魄。她剪下了所有头发,以青丝与蚕丝编织成网,将已经死去的心爱之人的魂魄困在其中,以图长久相伴,阻止生离死别。可是被困住的魂魄痛苦不堪,备受煎熬。此女子既想留住他,又不忍看他痛苦,左右为难。最后,她放走了心爱之人的魂魄,然后遁入空门,从此青灯相伴。

如今落魂网在他手中,陆姝颇感意外。

“进来吧!”和尚催促道。

“喵呜——”

猫叫声突然从她身后响起。

陆姝心中一喜,莫非是观月发现她还没有回来,于是追寻到破庙来了?

鱼是怕猫的。

和尚和那些孩子听到猫叫声,为之一怵。尤其是那些金鱼,两股战战,要不是和尚在这里,估计他们早就像树上被惊了的麻雀一样四下里逃散了。

就在这时,陆姝感到背后被门撞击,一个踉跄,往和尚那边扑了过去。

和尚急忙撤身躲开。

陆姝跌倒在地,回头一看,从门后面出来的居然不是观月,而是那个真正的老和尚。

原来老和尚是故意学猫叫来吓唬他们,从而有机会挣脱抓他的人,然后破门而出。

“抓住他!抓住他!”和尚气急败坏地大喊。

老和尚早已扑到了佛前,跪在佛前的仙案旁。

和尚害怕老和尚跑掉,见他跪在佛前不动,顿时禁不住笑了起来。

“临时抱佛脚,说的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吧?可是没有用的,佛救不了你。”和尚得意地说道。

陆姝失望之极。来的不是观月也就算了,她以为老和尚至少还会抗争一下,这样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是老和尚这个时候居然跪在佛前求佛保佑!

老和尚不顾和尚的嘲笑,继续在佛前念诵着经文。

和尚摇头,叹道:“我也曾在佛前苦苦哀求,求了一百多年,可是有什么用呢。心要变,佛也挽留不了。”

老和尚不为所动,仍然念诵不已。

“佛告阿难,世有众香,唯随风能闻,不能普闻。若持佛净戒,行诸善法,如是戒香,遍闻十方,咸皆称赞,诸魔远离……”老和尚念诵道。声音清越。

和尚道:“诸魔远离?你念的是《戒香经》吧?据说念诵《戒香经》,不仅能让诸魔远离,还能让人心静,甚至闻到一种特殊的香气。据说,世间的香得靠风来吹,唯独持戒的香,不用风去扬,就可以传遍十方。”

陆姝也听说过,念经时如果心情足够平静,就能闻到一种异香。

“算了吧。我既不会就此离开,也没有闻到丝毫香气。”和尚从老和尚背后踹了一脚。

老和尚扑在了仙案上,哼了一声。

陆姝忽然闻到了一丝香气。

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于是吸了吸鼻子。香气渐浓。

不只是她,陆六断也觉察到了空气中的变化,也吸了吸鼻子,然后露出讶异的表情。

那些小孩子也在吸鼻子了。他们也嗅到了空气中的香气。

“真的有香气……”其中一个小孩子忍不住小声说道。

“这《戒香经》真的厉害……”另一个小孩子由衷地赞叹。

和尚侧头看了说话的小孩子一眼,狐疑地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一鼓,难以置信。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和尚有些慌张,眼睛四处看,然后指着趴在仙案上的老和尚吼道,“你耍什么鬼把戏?休想蒙骗我!”

老和尚用双手艰难地支起身子,顺势将佛前的香油灯拿在了手里,然后缓缓站起,转了过来,说道:“你说得对。我诵经不可能散发出香气,我远远没到那样的境界。你们闻到的香气,来自于你们脚下。”

陆姝往脚下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东西。但是往鱼怪和尚的脚下看去时,她看到地上有水一样的东西在流动,在漫延。

和尚也往脚下看,一脸茫然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离他们较近的金鱼娃娃脚下也有这种东西。

老和尚晃了晃手中的香油灯,说道:“菜籽油。”

“菜籽油?”和尚眯起眼睛问道。

老和尚道:“是的。是给这盏香油灯用的菜籽油。香油灯里没有多少,但这案子下面存了十多桶备用的。刚才我扑到这里的时候顺势推倒了桶,拔掉了塞子,一边念经,一边等它流出来。”

“你……”

老和尚点头:“是的。我让你以为我是在求佛,让你嘲笑我。而我,是在等待菜籽油流到你们脚下去。佛帮不了我,但佛给了我时间。现在,只要我失手掉落香油灯,这里便会燃起大火。佛殿里的一切都会瞬间灰飞烟灭。”

“你会烧死自己的!”和尚咬牙道。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老和尚看了看地上,淡淡说道:“其中包括你。”

只要老和尚将香油灯往地上一扔,佛殿里的人纵使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火焰蔓延的速度。

菜籽油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越来越浓。看来仙案下面的菜籽油确实不少。

“你要和我们同归鱼尽?”和尚胆战心惊,声音也颤了起来。

老和尚看了看手里的香油灯,一脸祥和,说道:“你说错了。这取决于你,而不是我。”

“取决于我?好,我可以放你走。”和尚说道。

老和尚笑了笑,说道:“你又说错了。不是你可以放我走,是我可以放你走。”

和尚狠狠甩袖,却无可奈何。

“好吧。你要我怎样才放我走?”和尚不得不服输。

老和尚道:“这个简单。该走的走,该留的留。你带着他们离开这里,把这位姑娘留下。”他抬手指着陆姝。

和尚问道:“她跟你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救她?”

老和尚收回手,立掌于胸前,道:“阿弥陀佛,我这座庙宇既然还在这里,就要保护一方平安。她是我这条街的人,若是不保下她,街坊邻居还不拆了我的庙?更重要的是,这姑娘是你化成我的样子骗到这里来的,这便是你借我的皮囊犯下的错。这是你欠我的。既然是你欠我的,就该还给我。不是吗?”

听了这话,陆姝感激不已。刚才还认为这庙里的菩萨就是泥菩萨,此时她才明白,这里还有一个肉身菩萨。泥菩萨袖手旁观,肉身菩萨心怀慈悲。

此时和尚其实已经没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老和尚虽然询问他,实际上没有给他其他选择。

“这次我认栽。”和尚怒视老和尚一眼,然后缓缓往出口倒退。他担心一转身,老和尚便会将香油灯扔下来暗算他。

那些金鱼娃娃紧跟其后,虽然步履匆匆,秩序大乱,但表情依然如瓷器一般毫无变化。

陆姝听到老和尚低声自言自语道:“原来这就叫‘鱼贯而出’啊。这个词真好!”

这个时候老和尚居然想着这种事情,陆姝差点儿笑出来。可是她觉得此时发笑不太好,于是忍住了。

也许这就叫“闲庭信步”吧?她心想。

陆六断也跟着离去了。

陆姝本想跟她道个别,但在和尚面前这样似乎不妥,只好目送她离去。

她偷偷看了老和尚一眼。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如同佛光,让人觉得宁静。

待和尚他们离去之后,陆姝走到老和尚身边,轻声道:“多谢高僧出手相救!”

老和尚说道:“坐吧。等天亮了再走。”

陆姝明白他的意思。和尚可能还埋伏在外面,她若是出了这个门,极有可能成为落网之鱼。只要老和尚和香油灯在这里,和尚就不敢进来。

陆姝点点头,见不远处有草蒲,便取了过来,可是地上菜籽油到处都是,草蒲没地方放。

老和尚指着偏房那边,说道:“你把那门板移过来,再把草蒲放在上面。”

那门板刚才被老和尚撞掉了,陆姝将门板拖了过来,放在仙案旁边,然后将草蒲放上。

他们两人便坐在了草蒲上。

老和尚不敢回到偏房去,担心他们突然杀个回马枪。

他们两人对着豆大的灯火沉默了许久。他们都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我们是第几次见面了?我老了,有些记不清了。”老和尚忽然打破了沉默。

第几次?这不是第一次吗?陆姝觉得老和尚问得奇怪。!--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