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理庙堂,不理江湖(1/5)

每一个小孩子生命中都有那么一两件称得上“从此以后”的意外。这样的意外,构成转折,也构成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讲,很难说命运这回事究竟是连贯的,还是上天信手一挥的断章。

老猫的意外并没有令苏小猫异样太久。

傅衡甚至没有见过她哭。

苏小猫只是把老猫埋了,堆了个小土丘,采了些花放在四周,然后每天来把花换成新摘的新鲜花。她做这些事时一声不吭,也不要旁人帮忙,有凑热闹的小孩子起哄跟着她,七手八脚地要和她一起堆土丘、放鲜花,苏小猫立刻赶他们走,赶不走干脆就打,这是她的强项,这几年都打出名声来了,旁人也不敢招惹她,对她都挺顺。

傅衡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静静地看了她几天。

他这才明白,这个小家伙,是有占有欲的。是她的,她要,且死也不要别人来碰。

这让傅衡很意外。

苏小猫很少表现出占有欲。她已过早明白,自己是一个被父母“不要”的存在,这样子的“不要”令她无奈之余也生出了许多潇洒,要得太多,苦得越多,这条小性命太明白这个道理,以至于这些年,苏小猫从不在意自己有过什么,又失去过什么。

是要到这一天,傅衡才明白,她不是没有占有欲,她是太聪明,聪明到令自己不要太在意。除了老猫,她动了感情,没有办法让自己再聪明下去。

这以后,苏小猫惹事的频率急速下降,看书的数量剧烈上升。老猫的土丘旁长出了些许小树苗,她常常躺在那里,手里拿一本书,一看就是一整天,看久了就把书朝脸上一盖,以天为幕,一顿好睡。

苏小猫看书的速度很快,跟偷似地。某一天她的政治老师将她在宋代历史课上的无故旷课告诉了傅衡,傅衡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带着困意对他讲,宋朝有很多文人和思想家,但还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政治家,书本上那一套,她不见得会认同。傅衡看她良久,有些明白,这个小女孩已经独自向人生的前方大步迈进那么多了。

苏小猫已有属于她独有的、果断而锋利的思想。

上高中前,傅衡带她去看了一趟心理医生。

他常常对她有一些担心,担心她太聪明、会受伤,而心理医生的检查结果表明一切正常,女医生甚至对傅衡笑道:她的心理情况非常良好,甚至可以说,是很少见的优秀;自愈能力、自控能力、自我把握能力,都是一流。傅衡拿着这份检查报告,放下了一颗心。他知道,他有勇气送她朝人生路的前方继续走了。

高中、大学、工作。

当苏小猫再次回来时,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了。倒是她自己有些郁闷,从不正视“亭亭玉立”这个词,因为过了初中之后,她的身高就赌气似地不长了,卡在了一米六的关口,她每晚回去坚持跳高,蹦跶了一年,也没冲破一米六的极限,这让野心勃勃的苏小猫多少有些英雄气短。

苏小猫这次回来,告诉傅衡,她进入了著名的新闻机构《华夏周刊》,当中过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说笔试后面试,就完了。然而傅恒几乎不用她讲,都能想象那些场面:过五关、斩六将,舌战群雄,拿下漂亮的offer。这是他的小猫,他懂她的实力。头发已有些白的傅衡拍了拍她的肩,告诉她:做记者,要注意安全。她有些惊讶,她还尚未告诉他她的职位,傅衡却只笑着道,看得出来,你适合这个,也只有这个,入得了你的眼。

傅衡已经料到,她会因为“记者”这两个字,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然而连傅衡也没有料到的是,这里面,竟还会有一个唐劲。

苏小猫第一次遇见唐劲时,两个人的处境都不太好。

她因一宗调查,暗访时行迹败露,被人追至码头,情急之下苏小猫把心一横,跳进了货仓堆的一个地下仓库。

苏小猫的运气可以说是很有那么一点的。三米高的地下仓库,如果不是有货物包在下面垫着,苏小猫不死也必定摔掉半条命。这是一个四面封闭的地下仓库,跳得下来,爬不上去。苏小猫躲过了追赶,同时发现,她也出不去了。

苏小猫手撑着货物包,想了一会儿,帅气地做了一个决定:既来之,则安之……

她转了一圈,准备坐下休息时,忽然顿住了动作。

一丝血腥味从角落处隐隐散开。

苏小猫定了定神。要不要打手电筒,这是一个问题。黑暗中,她的嗅觉异常敏感,她几乎可以确认,这里有血迹,她不能确认的是,当灯光暴露她的定位时,这一丝血腥味背后会不会有危险指向她。

苏小猫想了想,帅气地做了今晚第二个决定:还是保命要紧……

她没有打手电筒,在黑暗中屏息歇了一阵。得益于过去在福利院频繁被罚的经历,苏小猫对黑暗并不陌生,她甚至总结出了一套生存理论,知道如何尽快适应黑暗,如何调整呼吸,如何在视觉有限的情况下保持出色的听觉和嗅觉。苏小猫闭眼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她已和这黑暗打成了很好的交道。双眼适应了环境,她能看清一些状况了。

苏小猫摸黑走过去,直到被绊住。

是一条腿,一个男人的腿。

她停了停,蹲下身,终于打开了手电筒,朝他照过去。

浑身是血,伤痕累累。

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以一个绝对弱者的姿态。

苏小猫镇定了下,很缓慢地,将手里的手电筒一点点上移。当灯光移至他的脸上时,苏小猫没来由地,皱了下眉。

好苍白的脸色。

苏小猫心下一沉,明白这是失血的征兆。

她将灯光从他脸上移开,照了照他四周。

纱布、剪碎的衬衫、一颗血染的子弹,还有,一把匕首。刀尖血迹未干,腥味煞人。苏小猫几乎是在下一秒立刻明白了这个男人身上发生的一切:他中了枪,一个人躲在这里,用匕首将子弹取了出来,剪碎衬衫包扎伤口,意志力撑到了极限,终于陷入昏迷。

苏小猫关闭了手电筒,蹲在地上不吭声。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问题。

苏小猫不是那种“见义勇为、两肋插刀”的人,她略带坎坷的身世给了她最好的历练。在福利院这个地方,她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事。她知道成年人分很多种,有坚持做慈善、收养孤儿的好人,也有借慈善之名行获利之事的恶人。而成年人中还有一种男人,就更复杂了,比如眼前这一个。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容易判断的男人。

他的意志力与行动力都令苏小猫震撼,这不是一个普通人做得到的,这是受过某种训练、常年浸淫危险之中的人才会有的行事风格。

他是警察?卧底?逃犯?

他陷入的是警匪之争?卧底互伤?还是……黑吃黑?

这是一个不好判断的男人,也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苏小猫踌躇不前。

黑暗中,粘腻的血腥味越加浓重。

苏小猫沉默半晌,似是抵抗不了这血味的侵袭,终于再次打开了手电筒。这一看,不得了,她明白了这血味浓重的原因:他的包扎没有完成,伤口重新裂开,在流血。

换言之,她正在见证一场慢性死亡。

苏小猫豁然起身,走到他身边,一脚踢掉了他身旁的匕首,蹲下身查看他受伤的左手臂。

“朋友,你运气好。听天由命,我救你一次吧。”

她抚上他的手臂。

却在下一秒,被人反握住了手。

几乎是条件反射,昏睡中的男人猛地惊醒,不习惯让人近身的本能觉醒,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受伤的左手奋力一搏,充当了凶器,一把卡住了她的喉咙。

她的声音几乎是被他掐出来的:“不要用力,你的左手会废掉……”

很久以后,苏小猫常常令他失望、伤心、痛苦、彷徨。但只要想起相遇时她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唐劲就认命了,他什么都可以原谅她。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他的感觉。

她被他掐得几乎断了气,他让她几乎没了命,而她让他不要用力,却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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