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四年一瞬,斯人如旧(3/4)

苏小猫一句抗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眼前这个乘人之危的人抬起下颌强迫松开了齿关,与他交缠在了一起。

《华夏周刊》的临时股东大会开得十分低调,接近于秘密进行的状态。没有比媒体自身更懂得控制舆论的重要性了,公司高层亲自上阵,封锁了信息发布,举行了闭门会议。会议的议题既重大,又简单,概括言之一句话:公司经营状况恶化,面临被收购的风险,怎么办。会议持续了五个小时,中规中矩地议程、发言、总结。最后的结果无非一句话:没有办法,看着办。

事实上,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外。当一种事物发展到一定的规模、具有一定的体量时,它就会变得难以纯粹,比如股东会,就是这样一种存在。股东会的组成也已非常复杂,各自为阵,互相牵扯,最终形成了几大利益集团,彼此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这些人对内好战,对外却实行和平主义,能坐下来优雅地谈,就绝不撕破脸。于是毫无意外的,这场会议开到最后,也只获得了一个所有人都模棱两可又认同的结果:一同携手,共渡难关。

临时股东大会结束的当天晚上,公司几个创始元老去了丁延家,闭门开会。

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人”会议。

一个董事长,一个执行副董,一个内部管理副董,再加一个丁延。当年就是这四个人,把一个清汤寡水的民营小报社硬是拉扯大了,成为了今日的沿海媒体第一财团。

斗转星移,如今这“沿海第一”,也架不住风雨飘摇。

丁延打破沉默,“老文,说吧,收购方现在是什么情况?别瞒了,这么大的事,对方早就跟你接触了,是吧?”

被称作“老文”的人架着一副眼镜,五十多岁的人了依然看上去书生气十足,与之不符的是他的头衔相当地唬人:《华夏周刊》董事长。

文董事长骨子里是个文人,文人就不爱干打架这种事,这会儿就算被人欺负到门前了也依然生不出半分气,他只是有点愁,告诉了在场的各位一个名字:“是‘金中’资本。”

“……”

这名字一出来,在场顿时沉默了,文董事长手里的烟被他不停地抽,丁延家的客厅一时间烟雾缭绕,活像个着了火的战区司令部。

最后还是丁延率先回神,开了个头,“这么强的对手,这些年一直在实体经济领域进行资本运作,好好地把手伸向传媒做什么?”

文董事长从小接受党的教育,面对问题第一反应永远是从自身找原因,做自我批评与教育,“也不能怪人家盯上我们。近年传统媒体在转型面前落后一大截,经营状况江河日下,也是我们自己不争的事实。”

丁延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了句:“它准备收购我们多少股权?”

“具体的,倒是还没提,只是找过我一次,开门见山对我表示了收购的意向,要我们有一个心理准备。”

丁延冷笑,“在扑杀猎物前先通知一声,它倒是礼貌。”

正像是要应和他这一句话,丁延公寓的门铃忽然响了。他走过去朝门口的监视器中看了看,两位陌生的年轻男人,脸上挂着微笑,有礼又恭敬。丁延想了想,这屋里好歹还有四个大老爷们坐着,半夜三更地也不怕有陌生人来,于是开了门。

不等他开口,对方礼貌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丁总,晚上好。冒昧打扰,还请您见谅。”

丁延双手环胸,脸上笑意全无,“这么晚了,是哪位找我?”

“我是‘金中资本’钟文姜小姐的特别助理,钟小姐嘱咐我,今晚将她对贵公司的要约收购意向传达给您,以免明日她正式对外公布时,您因意外而生气。”

丁延神色一凛。

如此彬彬有礼又强势的作风。这些年来,他着实没有遇到过此种对手。

他眯起眼,昔日那种乱世中找活路的警惕性全部回来了,“你该找的是《华夏周刊》的董事长,不是我。”

对方笑了,重复道:“不,钟小姐再三交代了,我们今晚要找的人是丁总。”

“我不是《华夏周刊》的董事长。”

“钟小姐说了,她要找的不是董事长,而是即将交手的,《华夏周刊》的主事人。”

丁延脸色一变。

他缓缓地,放下了一直交握着的、以傲慢姿态待人的双手。

这次的对手,不好惹。

短短几句话,就将尽职调查的冰山一角在他眼前血淋淋地撕开了:《华夏周刊》的内部核心人物有哪些人、有怎样的关系、主事人是谁,那一位钟文姜小姐,已经了如指掌。

事实上,就算是在《华夏周刊》内部,也很少有人会相信,公司的真正主事人,其实不是文董事长,而属丁延。这并非丁延功大夺权,而是性格决定命运。就好比当年四位创始人在公司成立之初时,彼此间就发现了,其他三位都是不折不扣的文人,不崇尚武力也干不了武斗,在商业竞争中不会这个你还玩什么?剩下会玩的,只有丁延。

丁延这个人,可说是从生活的贫贱和生存的搏斗中赤脚走出来的,习文尚武,以胆量行事,以情义交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种一穷二白纵横商场的草莽精神在他身上可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性格在全然是文人的创始人团体中是非常重要的,生死关头往往是丁延一锤定音。

就好比很多年前公司尚未上市之际,有投机资本看中了日益崛起的媒体行业,想通过做上市的方式赚巨额回报,至于公司会如何则不关他们的事,搞资本投机的人又是忽悠中的精英,最擅长的就是把死人说活,《华夏周刊》的三位创始人被说得动摇不已,对上市毫无概念的董事长觉得“大概是个公司都要去上市的”,正要答应之际硬是被丁延拦了下来。日后证明,丁延的强势之举几乎等同于救了公司一命,那家投机资本放弃《华夏周刊》后转而去搞了另一家传媒公司,很快就将好好的一家公司搞成了一个专供他们玩弄赚取巨额报酬的壳。

此时的丁延,眼神灼灼地盯着来人。

他明白,能将《华夏周刊》内部不为人知的关系,理得清清楚楚的人,作为对手,不好惹。

丁延沉声开口:“不知钟文姜小姐何时方便,不如拨冗坐下一谈?”

特助有礼地笑了下,“等收购要约向外公布后,您自然就会见到钟小姐。”

唐劲是在一个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再次见到钟文姜的。

这天他有事缠身,和几位资方大佬共同看上了同一个猎物,于是拿出风度,坐下来先谈一谈。大家合作一起拿下还是灭了对方单独拿下,全看会谈结果。

这一谈,就谈了近四个小时。

走出酒店时已是晚间九点,大佬们明白这年轻人背后是什么身份,迫不及待想要拉他去酒吧,喝酒、把欢、交朋友,唐劲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他满脑子都是家里那货,他不在家陪她吃饭,不知她一个人又飞出去到哪里浪了。

唐劲拿出手机想打电话回家,一抬眼,酒店大堂台阶下,一个静立等待的身影刹那间令他停住了动作。

天气已入秋,又下着一场雨,温度骤降。

四年一瞬,斯人如旧。

她还是很怕冷,在初秋的天气里已穿上了厚风衣,撑着一把骨节分明的黑伞,像等一个命运似地等着他。唐劲莞尔,在雨天记得要撑伞了,这情景令他愉快。毕竟他还记得,当年她在暴雨中等他,为表诚意,不惜以淋雨数小时为代价,最后见到他时已经高烧,弄得他没办法,亲自照顾了她一宿。

时光过去四年,她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下,将手从风衣口袋里抽出来,直直垂着,这是一个放低姿态的动作。他当年的那一恩真经用,四年的时光竟也没能让她消耗完。她向他微微鞠躬颔首,声音悦耳至极,“您好,好久不见。”

一个很特别的故人。

唐劲走下台阶,笑容有礼,“特地在等我?”

“是。”

“钟小姐如今身价今非昔比,将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不知多少人会扼腕。”

“您有意避开我,我又要见您,除了拿出诚意来等一等,我想不到别的好方法。”

唐劲笑了,有些为自己开脱的意思,“没有特别想要避开你。”

“在新加坡,您连我的一点心意都不肯接受,我就把它当作是您要避开我的意思了。”她为这件事有了很多失意,但见到他,她的失意就全数被她很好地藏起来了。女为悦己者容,旧时候的人真是厉害,几个字就把一件那么复杂的事讲得这样清楚:“当然,今日您说,您没有这个意思,我也会很愉快地信。”

唐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开门见山:“找我有什么事?”

她涌起些勇气,看着他。

这一刻他就站在她面前,拉开一个适度的距离,不太亲近,有一些疏远,开口就是那一句“什么事?”。她心里有一些稚嫩的疼痛。他真是厉害,一开口就跳过了叙旧,一开口就将她的久别重逢做成了谈公事,将她的儿女私情变成了无性别的职场洽公。

他设了关卡,她的七情六欲,进不去。

她深吸一口气,将洽公的态度调动了起来:“‘金中’资本下一个在国内的收购目标,是《华夏周刊》。明日就会对外公布收购要约,我们初步与对方做过了接触,得到的回馈是拒绝,所以这一次的项目,大概率会演变成媒体眼中的‘恶意收购’事件。今晚我亲自在这里等您,是不希望您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件事,我亲自讲给您听,误会也会少很多。我多少也会有一些私心,希望我们的这一个项目,不会对您造成困扰。”

唐劲认真地在听。

听完了,他的表情并没有意外,只有些得人尊重的莞尔。于是她不免有些困惑,在他面前她始终落了下风,他的每一个反应都不在她的预期之内。

她声音很轻:“您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觉得我会问你什么呢,或者说,你认为我会困扰什么呢?”

她看着他。

有一秒的瞬间,她扔掉了“故友”这一层外衣,动用了“女人”这一个身份,看了他一秒。

她声音温柔,仍掩不住一丝羡慕与失意,“我知道,您太太正供职于《华夏周刊》,并且,您太太和公司之间,彼此情深义重。”

唐劲顿时就笑了。

真是一位厉害的小姐。她是将一个商业事件当成未来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来预防了,在即将而来的大战开始前,先到他这里讨一个情分来了。一手洽公,一手动私,公私都要做到两全,是要有这样的周全与手腕,才成就得了如今如日中天的钟文姜。

“钟小姐,我想你误会了。”

唐劲不疾不徐,将公私混为一谈的局面清理出一个干净的样貌来,“我太太和公司之间的关系,那是她的工作,是她的事。她是独立的个体,她会有她的抉择。至于你担心的,无非是我会不会徇私插手。我这么讲好了,即便我有讨她欢心的意思,想插手,她也是断然不会肯的。或者,我换一种方式来讲好了,撇开苏小猫不谈,若我存心要插手,你来找我,也是没有用的。”

很多日子以后的钟文姜常常会想,后来对那个叫苏小猫的人有那么多的不能原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后来她终于承认了,就是在这时候,在唐劲讲这一席话的时候。她第一次见识到他讲情话的样子,明明什么都没说,“向着她”三个字已经那么明白地说在他话里了。

感情的事当真是古已有之。

心有所属,为时已晚,人生悲惨不过如此。

她还没有说出口,就明白,说不说都是一样的,都改变不了唐劲仍然向着苏小猫。

“金中资本”快、狠、准的行事风格再一次高调展现在公众面前。

隔日,一纸要约收购被公布于众。

收购对象:华夏周刊。收购对价:22元/股。收购股份数量占被收购公司总股本比例:30%。收购总金额:48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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