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4节(2/2)

那柄青铜剑锋利异常,是崔氏的陪嫁之物,按照雍地的风俗,新婚合卺之夜悬挂在床头,以作驱邪之物。只是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有新郎用这柄剑划破新娘的盖头。

林容跌坐在床上,垂珠冠也散落在一旁,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很镇定,此刻手指却不自觉发颤,脑子一片混沌,心里哀叹:难道今天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她脑子嗡嗡了半晌,这才听见一声冷冽的笑声:“江州的县主,出身尊贵,在洛阳有光艳动天下之称,做一个美丽的花瓶,倒是异乎寻常的合格。”

林容回望过去,只见一身红色吉衣的男子,他似乎喝了不少酒,隔得远远的便闻得一股幽郁的酒气。

他后退一步,整个人漫不经心地斜倚在花梨木圈椅上,五色旒冕散落在一旁,伸手抚额,腰间珩、瑀、玉花、琚、冲牙、璜、玉滴组成玉佩便泠泠作响。

他人生得颀长而高大,长眉入鬓,微微勾起的薄唇似笑非笑,只那眼睛仿佛幽黑的深潭一般,桀骜十足、压迫感十足,又充满了考究和打量。

林容深吸了一口气,整衣下榻,福身行礼:“妾身崔十一娘,拜见君侯。”

陆慎却并无回应,林容顿了顿,并不在意,说出预先准备的说辞:“妾身从江州而来,实乃父母之命,不可违背。临行前亲友殷殷嘱托,万望结崔陆两姓之好。然则崔氏此前颇多失礼于雍州,妾身愧疚难当。故而不敢忝居正妻冢妇之位,以陆氏夫人自居,更不敢对君侯颇多打扰。今至雍州,只求一间僻静的屋子,一日三餐,四季衣帛,能够保全余年。”

说罢,便伏身在地,以示听候发落。

陆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望着跟前伏身的女子,一头鸦青色的秀发委顿在地,偏偏人生得极白,额前交叠的玉指隐隐泛青,倒是一副上好的水墨画。

良久,陆慎手腕微微一转,那柄青铜剑便轻轻挑起女子的下颚。女子微微抬头,露出天鹅一般白皙的脖颈,虽强逼自己镇定,却还是控制不住得微微发抖,他盯着她的眼睛,直到那清丽的瞳孔映照出自己的亲王冕服,声音清冷却带着微微的薄愠:“你不愿意嫁到雍地?”

林容微微垂眸,便见那剑锋上密布的黑色菱形花纹,她心里暗叹了一声糟糕。

这时虽不比南北朝门阀寒族泾渭分明,却还隐隐有些世庶之别的影子。重文轻武自开朝以来便是如此,高居庙堂的公卿士大夫虽惧怕这些地方军阀,却也在心里瞧不起这些武夫。

陆慎这个人倨傲,恐怕只有他嫌弃旁人,却没有旁人嫌弃他的道理。

林容抬头,直视陆慎,目光坦然明烁:“君侯神俊清峙,又守土封疆,护卫黎民,乃当世伟丈夫也。妾虽久居江州,却仰慕君侯久矣,何有不愿意一说?实乃家父多年前失礼于陆氏族老,妾身羞愧难当,万万不敢有非份之念。”

陆慎闭眼,念:“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哼,崔十一娘,教你说这番话的人,当真觉得自己聪明吗?”

林容一颗心沉下去,勉强道:“妾身不敢,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

陆慎站起来,青铜剑在女子下颚上轻轻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他睁开眼睛,神色间已无丝毫醉意:“敢与不敢,有时候也由不得你自己。崔十一娘,你想要苟全性命于乱世,须得有自知之明。”

剑锋微微挑开,林容再次伏首顿地:“妾身谨记君侯教诲。”

陆慎再无多话,推门,大步而去。

翠禽、凤箫、曲嬷嬷候在门外,听见响动,赶忙进去,见自家主子跪在地上,下颚还隐隐有一条细细的血痕,吓得半死:“县主,这是怎么了?”

林容在她们的搀扶下站起来,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平静,不答反问:“嬷嬷,现在总可以传膳了吧?”

曲嬷嬷迟疑:“县主,君侯他……君侯他何故离去?”

林容回:“他不会再来了。”

自家主子不想说,不想告诉你的事情,你是怎么问都无济于事的,曲嬷嬷、翠禽、凤箫三人这一路北上,早已经领教了这个道理。

外头席面上的大鱼大肉,崔嬷嬷是抵死都不让林容入口的,亲自去厨房,整治了小半瓮带冻姜醋鱼,一小碟子肉鲊炖雏鸡,一小碗鳝丝鸡汤面,一碟荷叶糟鹌鹑,一大碗干荔枝汤:“今儿晚了,又人生地不熟,不比在江州的时候,只得这些寻常的食材,奴婢捡了几样主子入得了口了,县主将就将就。赶明儿把从江州带的器物收拾出来,老奴再给整治一番?”

林容早饿得等不及了,哪里还有嫌弃的道理,就着小菜,足足吃了两大碗兰苕绿的碧粳米,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了筷子。

凤箫更活泼一些,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笑吟吟端了酽茶给林容漱口:“县主这样好的胃口,倘若六姑娘见了,还不知怎么取笑呢?从下面往上算起,连我们这样的丫头也没有吃两大碗米的道理,您一个做主子的,还这样不知节制?”

翠禽也道:“县主向来脾胃不好,赶明儿又不安生了。”一面打发小丫头:“樟木箱子里有一套填漆的多宝盒,里面第二个抽屉里放了消食的药丸,取出几粒来。”

林容笑吟吟看她们折腾,沐浴过了坐在窗前擦头发。曲嬷嬷命小丫头浓薰绣被,一面替林容轻轻蓖头发,一面唠叨:“主子莫怪我多嘴,长公主临行前把县主托付给我,有些话,我老婆子不得不说。”

“雍州牧是行伍之人,久在军旅之中,性子刚毅不屈,县主此等品貌,倘稍加柔顺,何愁不承宠呢?大婚之夜,雍州牧便拂袖而去,只怕时日一久,县主在此处便无立足之地了。”

林容望了望她,面上一片赤诚,决定还是敷衍几句:“嬷嬷说得是,只是雍州牧厌恶我,对崔氏成见颇深,我也无可奈何。”

第7章

林容醒的时候,天色蒙蒙刚泛着白边,外面是淅淅沥沥的春雨,偶尔听得外面芭蕉树下,一两声猿猴清啸长啼,那声音清亮狭长,仿佛直上云霄而去。

一只手掀红罗鲛绡帐,昏黄的烛光顿时涌了进来。

曲嬷嬷见林容已然醒了,正望着帐子顶发呆,额头上都是细汗,一边伸手去探林容的额头,一边絮叨:“县主养病半年,症候好了大半,吃了药,头疾也不发作了,却还是时常做噩梦,照老奴看,莫不是冲了什么,抑或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在身上。”

翠禽捧了酽茶、青盐,服侍林容洗漱,也道:“县主,我待会儿拿了崇书来查查,倘若真犯冲,少不得备了彩纸果品拜拜的。这些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林容忙不迭摇头:“我是不信这些的,你们少来。”

正说着凤箫从外面进来:“前儿晚上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只野猴子,我说叫人撵出去,偏翠禽说它有灵性,喂了几个果子。那畜生越性不走了,昨儿晚上挂在那颗碗大的西府海棠上荡来游去的,我今早上起来一瞧,锦重重一地的落红,真是晦气。”

翠禽一面挑了珍珠粉、香膏子,替林容擦脸,一面接话:“这深宅大院,不知几重门才进得来,便是有下山的野猴子,那也是进不来的。那猴子浑身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又听得懂吩咐,一瞧便是人养的。”

林容不理这官司,从抽屉里拿出一折黄纸来,问凤箫:“大早上聒噪,叫你办的事,如何了?”

凤箫怀里抱了个檀木箱子,嘟了嘟嘴,道:“主子,你真是难为我。我做奴婢的,斗大的字,不认得几个,还叫我去淘书?”

又打开箱子奉了一卷画出来:“宣州虽说是北地第一城,又哪里赶得上我们江州繁华?奴婢这几日把宣州各大书肆都跑遍了,就寻着这一幅千涯客的《海棠夜宴图》,不过这是摹本,那书商说这卷画是受人之托寻来的,正本说什么也不肯给我,连瞧也不让瞧一眼。”

凤箫说着抿抿嘴,要是在江州,主子无趣了,自有外头的小幺淘登了稀奇精巧的小玩意儿,巴巴奉上来。偏偏到了这里,连寻几册书画也这样费劲,真是今非昔比。

那画轴已经有些泛黄了,缓缓展开,见是一株开得极盛的西府海棠,间或一玉兰相伴,取“玉棠富贵”之意,花丛下是一席残羹冷炙,一红衣仕人酒足酣眠,东床高卧。画上虽落款‘千崖客’三个字,虽然都是这三个字,字体字迹却与另外一副迥然不同,显然不过是同名罢了。

凤箫见林容脸色沉了下去,心里惴惴,想县主往日脾气暴烈,倘有不如意,打骂下人是常有的事,病好之后性子虽和顺了些,却不知会不会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