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1)

林黛玉自住进荣国府中,除了贾母之外,便是贾宝玉这个表哥与她最为亲近了。

从前贾敏还在时,也曾同她说起过宁荣二府的事情。她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她素来聪慧,读书的时候但凡听过的看过的都不会忘记。

贾敏与她说起宁荣二府中的人事,她都记得很清楚。

她记得,才刚入荣国府的时候她年纪小,处处留心留意生怕出错叫贾府的人看了她的笑话去,那会儿她去二舅舅那里给王夫人见礼请安,结果当天也没有见到贾政,倒是同王夫人说了几句话。

王夫人当时特意提起贾宝玉来,说府里姐妹们都是好相处的,唯有她有个混世魔王在身边,叫林黛玉不要理会他。

林黛玉听贾敏提起过贾宝玉,王夫人这样一讲,她当时还有些讶异,想着她自然是同姐妹们住在一起,又怎么会和贾宝玉住在一起呢?她那时年少,心里想到什么疑问嘴上就说了出来。而后就听王夫人笑言,说贾母极疼贾宝玉,舍不得让贾宝玉外头住着,贾宝玉是同姐妹们一起住在内帷的。

后来建了大观园,贾宝玉也还是同她和姐妹们住在一起,并不曾搬出来。

算起来,贾宝玉也同她们这些女孩儿们同住七年了。

以林黛玉的家教来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不妥的。可入乡随俗,她住到人家府里来,自然只能事事顺着贾母的意思。

后来他们年岁渐长,不管旁人如何,林黛玉自己知道该与贾宝玉避嫌,所以每每并不与贾宝玉太过亲近。倒是贾宝玉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同姐妹们歪缠在一起,甚至偶尔还会抱怨她的避嫌和疏远。

尽管林黛玉心里觉得贾宝玉在这方面有些不知分寸,但到底有青梅竹马的情意在,贾宝玉又待她上心,在她的心里,还是将贾宝玉看得很重要的。

她一直都很信任贾宝玉,甚至在某些时候,因为贾宝玉的陪伴和存在,她会觉得安心,也愿意放开自己。

但是,贾宝玉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她怎么也想不到,贾宝玉竟然将她的诗作偷偷拿出府去与外头的那些男人赏鉴把/玩,他拿她当什么?当那些戏/子,当那些女先取乐吗?

贾宝玉素来爱一处聚饮的人她都知道,贾宝玉起先也爱同她说些外头的事情,只是她不爱听,后来慢慢的也就不说了,但贾宝玉素来常来往的几个人林黛玉还是知道的,且不说别人如何,那薛蟠就是头一个粗/鲁莽撞的人,林黛玉一想到这样的人也曾听过她的诗作,品鉴过她的诗稿,她便觉得如鲠在喉心绪难平。

去扬州前,她听见贾母同她说的那些话,心里便觉伤心难过,觉得自己一片真心被敬爱的外祖母辜负了。

此时心凉比起那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在贾府里最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算计谋夺林家的遗产,一个根本就不尊重她,也没有用她所以为的真心待她。

林黛玉心头酸涩,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她垂眼咬着下唇,若非还记着林涧在这里,她那含在眼眶里的眼泪只怕就要滴落下来了。

林黛玉眼眶红红的,她倔强地忍着,绝不肯哭出来。这些年,她为贾宝玉哭的太多了,如今看来却都是不值得的,她一片真心不为人珍视,她又何必再为了这样的人哭呢?

林黛玉红着眼睛强忍着不肯哭出来的模样,益发的我见犹怜。

林涧一直望着她,见林黛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落下来,林涧不由轻叹了一声。

林涧摆摆手,示意紫鹃去将打开的窗格和掀起的门帘都放下来。如今夜深了,外头风大,林涧怕林黛玉吹风着了风寒。

他自己则起身走到林黛玉身前,从袖中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干净崭新的帕子,微微弯腰,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捻着帕子轻轻柔柔的给林黛玉擦掉了她眼角的那滴泪。

林涧温柔的望着林黛玉:“林姑娘,我早先就派人查过了,二公子只将你的诗作在他的聚饮宴会上拿出来让人品鉴过。见过你诗作的人只有北静郡王、薛蟠、蒋玉菡、秦钟、柳湘莲、冯紫英那几个人,他们虽然荒唐,但也还算知道分寸,没有将你的诗作传扬出去。在外头,也没有关于你的那些议论。不过日后,你还需将你的诗作妥善保管,不要再给二公子看见了。”

他替林黛玉擦了眼角泪水,也不知怎的,林黛玉的眼泪反而越来越多,眼泪涌/出眼眶,那无声哭泣的模样叫林涧又是心疼又是怜惜。

他也不做别的,便只是拿着帕子轻轻柔柔的给林黛玉擦眼泪,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模样,极其的耐心温柔。

“姑娘才情出众,爱作诗爱读书,这是姑娘的本性,不必为了二公子的混账行为压抑自己。姑娘看春华秋实有感,看秋水长天生意,便只管作诗去,作诗也不为显弄才华而为取/悦自己,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只愿姑娘能高高兴兴的,只是多个心眼防着二公子就好了。”

“但我瞧着,这府里上下都惯着他,内宅之中毫无规矩,他进出无阻,姑娘同荣国府的姑娘们一处玩乐时也得多个心眼,叫她们知道了无妨,可若有人再把姑娘的诗作漏给了二公子知道,只怕又是一场事端。”

“至于北静郡王他们那里,姑娘也不必忧愁烦心,更不必多思多虑,几首诗作罢了,要说重要也没有重要到哪里去,有我在,但凡有事,我都会护着姑娘的。姑娘安心就是。”

水溶等人,与荣国府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顾及贾宝玉,他们也不会将林黛玉的诗作传扬出去。林涧心里发狠地想,若真传扬出去了也没什么,有他在,他们就别想痛痛快快的脱身。

林黛玉哭得眼睛又疼又酸,在林涧温柔的劝慰下,她慢慢止住了眼泪。

她本来不想哭的,也自觉忍住了泪意,可不知怎的,林涧一来给她擦眼泪她就忍不住心里的委屈,眼泪瞬间决堤,她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现在眼泪止住了,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看林涧了,只是默默垂着眼睛,目光低垂时才发现,她不知何时手上松了劲儿,被绞得皱巴巴的帕子虚虚的握在手心里。

林黛玉微微抿唇,一点一点的拿开握着帕子的手,悄悄将揉皱了的帕子展平。

林涧早在林黛玉不哭了之后就将手收回来了,又走回去坐下了。林涧一离开,被他遮挡住的灯光又重落在林黛玉的身上,两个人方才离得也不是很近,林黛玉哭得眼睛疼,加之泪眼模糊间也没怎么看清眼前的林涧,但是,她能感觉到林涧给她擦眼泪的温柔。

他的帕子质地也很轻柔,擦在脸上一点儿也不疼,似乎还有一种很清新自然的味道。只可惜接触时间太短,林黛玉没有闻出那味道是什么,只是觉得那味道意外的好闻。

去怡红院退东西的钱英和平儿正在这时回来了,钱英进来屋中给林涧复命,平儿也跟了进来。

平儿道:“侯爷,二门上要落锁了,还请侯爷移步。”

林涧闻言点点头,将手上的帕子仔仔细细的折好放入衣襟内,而后转眸望向林黛玉一眼:“林姑娘,我这就去了。还请姑娘记得我的话,改日我会再来探望姑娘的。”

林涧同林黛玉嘱咐过后才掀帘出来,结果他刚迈出一步,还没到门廊上,外头秋风一吹,他立刻打了个喷嚏。

他这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林黛玉跟在身后忙问他怎么了。

林涧浑不在意的笑了笑,走出来站在门廊下漫不经心的笑说:“没事。屋里太暖和,外头秋风偏寒,一时冷热骤换不适应罢了。过会儿就好了。”

“我是个铁打的身子,姑娘不必担心。想来是我这些日子忙着抄录律例整理卷宗,整夜整夜不睡觉惹出来的毛病。不瞒姑娘,我每日忙得睡觉都睡不安稳,夜里总是头疼,到了晨起也总是疲惫,不过我年轻,倒也不碍事。”

林涧说的云淡风轻,林黛玉听的眉间紧蹙:“三哥,话不是这样说的。纵然三哥年轻,可也还是要好好保养身子的。”

她一想到林涧公务繁忙,却还要为她费心抄录余贵妃的读书笔记,又想着那书册上的字迹异常工整,便是半点污迹都没有,林黛玉便不由自主的觉得心里有些堵,有些难受。

林涧按了按眉心,温声应道:“好,我知道了。”

“外头冷,姑娘就别出来了,姑娘进去吧,我这就告辞了。”

门口竹帘并未放下,林黛玉默默站在门内目送林涧离去。夜里的秋风是有些凉意,但林黛玉浑然未觉,她只是觉得,林涧虽然承应了她的话,却似并未放在心上。

她人没跟着送出去,心却飘飘悠悠去了三分,将这个远去的人记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