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桑榆非晚(1/1)

赵素衣受刑一般喝完了药,窗外的暮光如纱般沉入夜色。冯筠见天黑了,点起灯烛,往常这个时候,冯筠都是躲在屋里看赵素衣写的同人小说。如今正主在这儿,倒不好意思把书拿出来了。

冯筠十分无聊。

这一阵他过得提心吊胆,生怕晚上有刺客进来拧掉自己这个假太子的狗头,一直都没睡好。他想,反正现在也没有事情做,倒不如睡觉养养精神。于是,冯筠在屋里又找了一套被褥,在地上铺好。

赵素衣从床上坐起来,侧过头看冯筠忙活,叫他一声:“打什么地铺,你上来睡吧。”

冯筠一怔,竟怀疑自己听错了:“可以么?”

赵素衣笑出声:“你这个人好奇怪。之前你半夜跑上来的时候,我也没见你这么扭捏,动作麻利得很,怎么现在又矫情起来了?”

冯筠这才知道,自己假装睡地铺、偷摸上床的时候,赵素衣是醒着的。他一想自己的鬼祟行为都被赵素衣看去,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劈成两半,一半是个大写的“尴”字,另一半则念“尬”。

他张张嘴:“啊这......”

“啊什么啊?”赵素衣抱着被子往床里挪,“你要是想睡床,就快点上来。要是不想,今儿就老老实实睡地铺。如果半夜再偷偷摸摸,我会踹你下去。”

冯筠二话没说,把被子枕头一股脑搬到床上。他躺在赵素衣身边,不知为什么,心里没由来地欢喜,嘿嘿直乐。

赵素衣没理冯筠,似是习惯了冯筠这副傻样子。他将被子往身上一裹,转过脸面相墙壁。

冯筠笑了会儿,困意全无。他看看赵素衣的背影,忽然想和他多说说话,轻声问:“殿下,你要睡了吗?”

赵素衣虽然才醒没多久,但实在提不起精神,没说几句话就觉得困。他听到冯筠的声音,睁开眼睛:“不太想睡,你有事儿吗?”

“没什么事情,只是想和殿下唠唠嗑。”冯筠想了想,“表哥他跟我说了很多殿下小时候的事情,我觉得着十分有趣。”

赵素衣清楚自己小时候有多浑,他用脚趾甲盖想,也能想到赵瑜肯定挑着自己的糗事告诉冯筠,瞬间恼羞成怒:“五哥这个人好不地道,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冯筠想了想,回道:“表哥说,有一年上元节,殿下六岁。陛下特允宫人们出宫看灯,热闹热闹。殿下扮成个小内侍,跟着蒙混出去。等到第二天了,出宫的宫人只回来了一小半,大部分全趁机跑了。跑了的这群人里头,还包括殿下。当时宫里乱成一锅粥,满长安城找殿下,找了三天。最后发现殿下跟着个算命的老瞎子,正摆摊算命。”

他顿了顿,感慨道:“殿下不愧是殿下,小小年纪就敢独自闯荡江湖。”

赵素衣听到这句话,默默地用被子将自己的脑袋蒙上。他不是不想回家,而是迷路了。

崔嫦曾吓唬赵素衣,大街上有不少拐卖小孩儿的,十分地坏。他害怕自己被拐走,卖到山里给谁家当童养夫、或者是卖给谁当便宜儿子,慌着拜了位算命的江湖人当师父,寻个庇护。

后来算命先生因为这事得了很多封赏,一直活到八十三岁,无疾而终。

赵素衣沉默片刻,又说:“是姐姐找到我的。”

冯筠略感诧异:“姐姐?”

崔嫦就他一个儿子,从哪冒出个姐姐?

赵素衣看出他的疑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微微闭上眼睛:“安平公主。”

冯筠想起来了,他那本历史教材《燕国秘史》里提过一句。很久之前,还是晋王妃的崔嫦在连续遭遇丧子之痛后,身体便不适合生养了。

彼时是个饥年,她和赵柳收养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女婴,取名燕燕,当做他们自己的孩子照顾。赵柳登基之后,赵燕燕就成了大公主,封号安平。

安平公主作风骁勇,爱好舞枪弄剑,曾随赵柳与崔嫦北征瀚海、随魏国公西征突厥。不似寻常女儿家,二十八岁仍不愿出嫁,满心建功立业。

冯筠觉得这位只想搞事业的公主,认真贯彻了“男人影响我拔剑的速度”这句话。

他还想和赵素衣多唠唠,却发现不过片刻时间,赵素衣就去见了周公。

冯筠叹息一声,轻轻伸手,帮赵素衣掖好被子,挨着他睡了。

黄豆大小的灯烛燃了一夜,在太阳升起时熄灭,余下了一缕轻飘飘的白烟,袅袅地散在空气里。

清晨,赵素衣十分痛苦地喝完药,与冯筠一起出城,前往王庄子村。

村口种植有数不清的麻黄,翠绿的草杆开出深红色的花,每一棵都往天空的方向生长,永远朝着太阳。

这片麻黄现在属于赵素衣。他打算过几日帮王庄子村找到销路,卖些钱给村民。

冯筠对此有些异议:“殿下,麻黄是害人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烧掉它们?”

赵素衣摘了一朵麻黄的花,拿在手里晃悠。他向他解释:“麻黄,性温,味微苦。具有利水消肿,发汗散寒,宣肺平喘的功效。它本来是一味治病救人的药材。”

赵素衣把花递给冯筠,“我都想好了,等这里的麻黄卖掉后,就改种其它作物,不会让这里的村民继续接触麻黄。”

冯筠问:“现在已经到夏天了,此时重新耕种,会不会来不及?”

“来得及,可以先种些毛豆。毛豆长得快,七月种,十月收。王庄子村从前靠麻黄活着,我不让他们种,就要想出其他帮他们赚钱生活的办法。”赵素衣认真道,“种子撒在地里,总有一天会发芽,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们慢慢来到了赵郎君的大宅,这里关着王庄子村中所有染上毒瘾的人,还有包括吴家娘子在内的几名仙姑。

周纨和东宫的侍卫就驻守在这里,随处可以听到那他们犯毒瘾时对旁人的咒骂,歇斯底里,都是些极恶毒的字眼,如刀子一般直戳人的脊梁骨。

他们还想吃药。

赵素衣听着这些人的诅咒,脸色微变,却也没有说什么。他明白,他们都有自己的不如意和苦楚。

与其叫他们闭嘴,赵素衣更希望他们能活下来,像正常人一样,有尊严地、健康地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