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顾曲周郎(1/1)

长安城宵禁,赵素衣和冯筠看完烟花,打算在礼泉坊找间旅舍住下。冯筠很喜欢木傀儡娃娃,扯着丝绳玩了一路。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煌煌灯火,来到了一间胡姬酒肆外。酒肆的门半开着,里面有一阵轻快的琵琶声传到了街上。

赵素衣驻足片刻,听出这是两把四弦琵琶,一唱一和,如有应答。它们合奏的曲子名为《玉门》,据说是某西域胡商前往长安,途径玉门关时在马上所作的思乡之曲。

其中一把琵琶的弦音不准,使得整首曲子听起来有股生涩之感。

冯筠想起来,今天在安平公主府中,有人提了一嘴,说长安城里数太子殿下的琵琶最好。他看看赵素衣,问道:“阿宝,进去瞧瞧?”

赵素衣不喜欢冯筠管自己叫阿宝,觉得太过矫情,将他本人的气势都叫软了。无奈这个名字是自己脑抽起的,冯筠又喊得顺口,只好暂时忍了。

赵素衣走进这家小酒肆,店中生意不错,厅中基本都坐满了。他看到弹琵琶的是两名娇俏少女,她们皮肤白皙,高鼻深目,长相几乎一模一样,是粟特人。

他和冯筠要了个带床铺的单间,才一进去,女店家就来推荐她的葡萄酒。她也是一名胡人,只是年纪有些大了,眉目间仍有几分半老徐娘的风韵。

赵素衣不怎么会喝酒,将菜单子扔给冯筠,向她说:“店家,能叫外面那两位弹琵琶的小娘子过来吗?”

店家面露难色:“郎君,她们是我是侄女,来长安就是混口饭吃。年纪还小,没法陪郎君尽兴。”

冯筠知她想歪,再看赵素衣黑了脸,噗嗤笑出声:“娘子多虑了,我家郎君擅长弹琵琶,想叫你家两位小娘子来聊一聊,没别的意思,就一会儿。”

店家打量冯筠几眼,又打量赵素衣,瞅着他们俩像是正经人,出门叫了两位少女过来。

两名粟特少女不过十五岁。左边那个是姐姐,汉名是采玉。右边的是妹妹,看着怯生生的,叫做水碧。

采玉和水碧按照赵素衣的要求再次弹起《玉门》,拨子刚扫出两个音,赵素衣便打断了她们,他指了下采玉的琵琶:“就是这把,你把它给我。”

采玉从座位上站起,大方地把琵琶递给赵素衣。这是一把红木的四弦琵琶,赵素衣接过来横抱在怀里,抬手扭动琴轴,定弦校音。片刻后,他用拨子拨动琴弦,音律如珠滚落,正是那一首《玉门》。

初始曲调轻快,像落在绿洲的的小雨,点点滴滴,淅淅沥沥。紧接着,这场雨似乎在烈日的炙烤下蒸发,水汽融入风里,飞速穿过了万里茫茫黄沙,追上商队向东前行的队伍。一时间,驼铃声、马鸣声、车辙声渐次响起,最后俱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黄河远上,孤城一片。杨柳春风,不度玉门。

赵素衣已经放下了拨子,但那段旋律却依然响在冯老师耳边。他自认是个文化人,却想不起任何形容词来描述这种感觉,脑子里只有四个大字——妈的好活!

冯筠忍住拍桌叫好的冲动,猛喝了几口酒平复心情。他想,上次在承天门时,自己只顾着吃菜和发愁跳舞,居然没有注意听赵素衣的琵琶。

他心里一阵后悔,这菜可以慢慢吃,舞可以慢慢跳。但想让赵素衣弹美滋滋小曲儿给自己听,对不起,请等猴年马月。

另一边的采玉回过神,她露出欣喜神色,问:“郎君,你可以教我和妹妹弹琵琶吗?不瞒郎君,我们的故乡在康居都护府,阿爹应召入伍,随魏国公征讨西突厥,不幸阵亡。阿娘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我们姐妹两人,带了钱来长安投奔姑姑。琵琶还是阿娘教的,学得并不好。”

冯筠知道赵素衣不会,也不可能教这两个姑娘,他记得高阳长公主那边想组个西域乐班,觉得这是个机会,能吃上皇粮,比在酒肆里当乐伶好得多,于是提了一句:“你们可以去长春观瞧瞧,长公主在招西域乐师。”

高阳长公主在她第二任丈夫病死狱中后,便在长春观中出家做了女道士。出家人讲究清心寡欲,可惜长公主的半颗心仍系红尘,只做到了清心,与寡欲的境界尚有一段距离。众人依旧习惯称呼她俗家的封号。

采玉见他两人衣着打扮,非富即贵。故意做出窘迫样子,试探道:“我与妹妹弹奏的水平一般,又没有门路。贸然去找长公主,怕是会被打出来。”

赵素衣看穿了采玉的心思,相较于姐姐,他更愿意提携妹妹。妹妹水碧不爱说话,可弹奏技巧远高于姐姐,人也瞧着安静踏实。

但是他不能当着姐姐的面去偏袒妹妹,想了想,解下了腰间玉佩放到桌子上:“你们两人拿着这块玉佩去长春观,说是赵七的意思。至于能不能被长公主选中,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采玉来到长安有一段时日了,酒肆内也招待过一些达官贵人。她听到“赵七”这个名字,心中有了猜测,大着胆子行礼:“采玉谢过殿下!”

水碧一怔,她明显被吓了一跳,也跟着姐姐道谢。

赵素衣没承认,让她们带着琵琶出去。不多时,店家又进门来。她端着些好酒好菜,笑道:“采玉水碧同我说,今日遇到了贵人。小店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还请两位不要嫌弃。”

“有劳娘子。”冯筠接过店家送来的吃食,摆放在桌子上。那店家也是个机灵人,她生怕打扰到赵素衣和冯筠,送完东西之后很快离开,并关好房门。

赵素衣这时候已经困了,店家一走,他趴到床上就要睡觉。

冯筠见状,也脱了外衣,跟赵素衣一起睡。床上只有一条薄被子,两个人稍微挨了近了些。

不知为何,冯筠忽然产生一种和赵素衣同床共枕了许多年的错觉,忍不住道:“殿下,我感觉咱们老早之前就一起睡过。”

赵素衣这黄文大家一听,知道冯筠没那个意思,但很难不想歪,立马抬腿踹他,没好气道:“冯筠,我发现了,其实最不讲男德的就是你。你再胡说八道,就给我滚到大街上去!”

“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吗?”冯筠险些被踹下床去,翻个身,又从赵素衣那里薅了些被子过来。

冯筠还想逗逗赵素衣,正准备开口,却发现人已经炸了毛。他细细回想,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说了句虎狼之词。

冯筠一只手捂住脸,“错了,殿下,我用词不准确,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往心里去,我其实是个正经人的。”

赵素衣“呵”了一声,他转过身,背对着冯筠,一下子将被子全扯过来。

冯筠伸出一根手指戳戳赵素衣的肩膀,提醒他:“殿下,这大夏天的,你盖这么多被子不热吗?”

赵素衣没吭声,一把将被子蒙到自己脑袋上,捂了个严严实实,那意思仿佛在跟冯筠说“眼不见心不烦”。

屋子里的蜡烛长时间无人剪灯芯,光线逐渐昏暗了。冯筠在心里面默默数了两百下,确定赵素衣睡着了,将蒙在他脑袋上的被子掀开,重新盖好。

“阿宝。”

冯筠看着赵素衣,心里莫名有些紧张,小声地叫了他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