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尾生抱柱(1/1)

赵素衣正在院子里看花。

秋天将尽,山茶的花期还未尽。廊下一簇簇深红簇着浅红,漫漫如霞。赵素衣本来想叫冯筠来一起看,不过今日轮到冯筠休沐,并不在宫中。他听钦天监奏报,晚间将起大风,担心这一院子花会被吹得零落,唤宫人来给它们搭挡风的小棚子。

这边正忙活着,林总管大步走入,向赵素衣略施一礼:“七郎,陛下召见。”

赵素衣觉得奇怪,他刚见过赵柳不久,大小事务都已交接清楚。而且监国期间所下的每一道政令,都由各省部官员核对,并无疏漏错处。他一时间想不明白,问道:“阿翁,是因为什么事情?”

林总管摇头:“奴婢也不知晓,只是陛下先前召见了张鸿张院长。”

张鸿奉命调查郑乌有一事,许久都没有消息。赵素衣第一反应就是发现了这个反贼的踪迹,但细想又觉得不对。此事敏感,张鸿如果真有线索,应该会早早到太极宫觐见,而不是被召见。

“我知道了,多谢阿翁相告。”赵素衣心底隐有不安,他跟随林总管离开,前往太极宫。

赵柳见赵素衣步入万春殿,令宫人关了大门。他半边身子瞬间被阴影笼罩,因为低头的缘故,赵素衣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片刻,赵柳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赵素衣,缓缓道:“叫你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你不必去瀚海了,今后就留在长安。你姐姐是大燕的公主,我托付给你的事情,她也能做。”

这件事来的突然,之前毫无预兆,可见是赵柳临时起意。赵素衣思来想去,只有一件事情能够让赵柳改变主意。

赵素衣从答应冯筠开始,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为了能让这一天晚来一些,他在和冯筠约定后,就与他保持距离。为掩人耳目,一般都是与冯筠到宫外去。

他想,应该是自己频繁出入皇城引起了张鸿的注意。其实去西市和礼泉坊都说明不了什么,顶多算是年少贪玩。

但崇仁坊不一样。

崇仁坊位于春明门大街,与尚书省选院相邻近,东南就是东市和平康坊。每年来参加春闱的举子都会暂居在此,因而旅舍众多。而住店需要有证明身份的牒文,早几年赵素衣托王纯在户部以“赵七”的名义办了份。冯筠先前跟随他离开长安办事,“洪世贤”便是他的假身份。

张鸿以此为线索查他和冯筠的事情,十分容易。

万春殿是赵素衣幼时的居所,他站在这里,面对赵柳,不发一言。

“你知道为什么吧?”赵柳见赵素衣沉默,从桌案上捡出左春坊的奏疏甩到他身前,“有要解释的话没有?”

赵素衣没有捡起落在地上的奏疏,里面写的什么内容他大概知道,也就没有再看的必要。或许是对这一天早有预料,他并没有紧张惊慌,弯腰向赵柳行了一个君臣之礼。面色从容,声音清如碎冰敲玉:“回陛下,有。”

赵柳知道赵素衣不会简单妥协,也明白他们父子在这短短的四个字里已产生了近乎不可调和的矛盾,长叹道:“说说看。”

赵素衣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拱手低首:“瀚海乃是国事,冯筠与臣之间,乃是臣的私事。陛下用国事来管私事,怕有些不妥。”

赵柳闻言冷笑:“太子,你在监国期间犯下这等大错,竟无半分悔悟,是不是笃定朕不敢罚你?”随后,他忽然厉声道,“你是太子,你的事情就是国事!”

赵素衣瞬间抬起头,他放下手,手指紧紧攥住了袖子,声音略有发抖:“臣并没有错。如果喜欢也是一种错的话,这天下岂不是人人该杀?!”

赵柳揉揉眉心,他显出写疲累神态,语气不改严厉:“他是男子!”

赵柳越是强硬,赵素衣越不会退让。他脾气上来,扬起下颌,故意道:“陛下明鉴,大燕律法共一千七百三十七条,没有一条涉及此事,更没有一条能够证明臣有错。”

赵柳还记得今日清早赵素衣因为几封家信疾驰六十里去找他,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竟言语刻薄地同他在这万春殿内争吵。赵柳怒色顿现,拿起桌上杯盏向前掷去。细腻白瓷落在赵素衣身后,发出碎裂声响。

他起身,一手指着赵素衣,斥道:“朕斩了冯筠!”

赵素衣看出赵柳是动了真怒,他心头一紧,却依然不肯向皇帝与父亲低头,冷静回答:“魏国公是开国忠臣,眼下出征在即,陛下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斩杀他的儿子!”

赵柳寒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大不敬!”

“没有大不敬。”赵素衣心中情绪起伏,他静默着闭了闭眼,一字一顿地反驳,“回陛下,冯筠并没有做出任何大不敬的事情,都是臣允许的。”

在赵柳的记忆之中,赵素衣从来不会向今天这般和他说话。赵素衣经常犯错,时不时被弹劾不知礼数、嚣张跋扈。一般琐事赵柳不会管,遇到情节严重的,也会训话。每次赵素衣都会听,唯独冯筠一事,他不肯改。

年少时的情感最是纯粹炽热,犹如数九寒冬里的梅花,风也好,雪也好,只管灿灿烂烂地开。赵柳也曾年轻,他亦经历过这样一段时间。和情相比,仿佛山是可以平的,海是可以填的,天是触手可及的。

他理解,但不接受。

原因非常简单,除了冯筠是男子之外,更主要的是赵素衣才十六岁,人生还很长。就像赵柳十六岁入赘崔家时,绝对想不到未来会发生这般多的曲折。他和崔嫦年少夫妻,起初只是想改变原定的剧情才谋划成为皇帝。而成为皇帝之后,就必须做出一些选择。

他的观念与想法,注定和崔嫦渐行渐远。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无论如何,赵柳都不会同意赵素衣和冯筠在一起,也不会将此事闹大。他不愿意赵素衣被史官记一笔荒唐,在许多年后任人议论调侃。

赵柳看着赵素衣,觉得他越发像他的母亲,意态中有种鹤似地孤高。赵柳已然清楚赵素衣是不可能被说动,他沉思良久,一手扶着桌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太子,朕不可能让你去瀚海。你和冯筠的事情到此为止,今后不必再见了。那位苏三娘品行与家世都很好,你应该和她多相处。”

赵素衣向后退了一步,他整理衣摆,屈膝跪地,向赵柳稽首。他做的是最谦卑规矩的礼节,然而态度半分退让也无:“除去朝会,臣闲暇时间就会到殿外跪求陛下,直到陛下收回成命为止。”

赵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被这近乎于挑衅的话语激怒。他胸膛起伏着,连声说了三个“好”字:“那你就到外头跪着吧!”

赵素衣面无表情,慢慢站起身,扭头朝身后走。他推开门,挺直身姿,跪在了万春殿的石阶下。风一吹,不远处的枣树簌簌地落下了最后几片叶子,飘到了他的身前。

仲兰一直在门外等候,他见赵素衣跪在了门外。不知道皇帝与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正着急间,听到赵素衣唤他。

仲兰应声过去,担忧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赵素衣和赵柳大吵一架,随行瀚海无异于痴人说梦。他想着冯筠,认真道:“仲兰,我抽屉里有一幅才裱好的字,系黄绳的。你立刻替我去魏国公府,交给冯筠。”他顿了顿,声音无比郑重,“你一定要告诉他,他问我那个问题的答案,就在这幅字里”

仲兰领命,回东宫去找赵素衣说的那幅字。他先前见过一眼,晓得上面写的是《庄子·盗跖》里面的一句话: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冯筠不久前问赵素衣,可不可以等等他。

这是他对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