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2/2)

“二王子,院子里是怎么回事。”

仓颊面露尴尬,因为奴奴的尸首已经被阿苏弥带走了,可小猫的死状委实凄惨,血竟然流了满地,恐怕要用一盆盆的水才能冲干净。寺院见血,视为大凶,又被佛子撞见,那真是大不敬。

“这……”

仓颊“这”了半天,却说不完整句,因为有心隐瞒,就是不诚,罪加一等。

仓颊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当事人之一的萨多,已经是冷汗满颊。

只听一点脚步动响,迦兰陀对无覆说道:“佛子,人来齐了。”

无覆转身,见阿苏弥来。他重换衣服重梳头发,仪容很庄重,但他的怀里却有一个黑布包裹起来的东西。

阿苏弥在无覆面前站定,因手中有物,他只行简礼。无覆注意到阿苏弥平静的双眼下有一种钝感,形同无覆度化的苦人他们心中的麻木。

无覆还闻到了从阿苏弥那边传来的血腥味。

无覆隐隐猜测到了……

阿苏弥低头道:“师父们说我的住处有异样,您又在萨多这里,我想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个,就斗胆亲自抱来了,还请佛子大人与尊者莫怪。”

说完,阿苏弥将黑布团轻轻放在地上,掀开一层两层的布,露出里面血淋淋的一团猫毛。

做完这一切,阿苏弥抬头,朝无覆扯出一丝似哭似笑的表情。

“佛子大人,奴奴找到了。”

无覆仿佛看到了阿苏弥的天塌了。

……

事情完全超出了萨多的预料,他想不明白只是区区一只猫,怎么最后惊动了佛子。

佛子难道是替阿苏弥出气?可这个念头太荒唐,几乎没人相信。

也的确不是。

王庭所有人都到齐了,原本两个王子闹矛盾为一只猫,猫死了、怎么死的,没人真的在乎,但现在猫的尸体连带着裹尸的黑布,被放在专门挪来正中央的桌子上。

所有人都很认真地伸长脖子,而这只猫的主人却只能站在最后,也唯独阿苏弥没有看。

无覆都看到了。

迦兰陀手持权杖口中念法,只见一道微不可见的金光没入猫身。莫说王子们,这甚至是焉卮王第一次看到高僧做法,他们眼神惶惶,对佛更加尊敬了。

不待他们开口向无覆说什么,只见猫身上黑光大亮,随即像是隐没的佛法金光驱散了障眼法,弥漫开的黑雾魔气被手持法器的德夺立即驱散,众人定眼一看,桌子中央留下的猫身留下的不再是模糊难辨的伤口,取而代之的是被魔气贯穿身体的真正死相。

在奴奴青色不详的尸身上,只有一道皮开肉绽的鞭痕留下。

萨多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我不是魔啊!我只是打了它一鞭子,我是人,我没有成魔啊!”

见众人惊疑不定,萨多绝望地拽着仓颊的袖子:“二哥可以替我佐证!刚才私下我就和他说了,我只是今早上看到了这只猫,抽了它一鞭后它自己跑走了,对……它跑走了的!它怎么还会在我的院子里?!”

没有人能够回答萨多,因为也没有人敢相信他。

无论是与邪魔为伍,还是干脆就是邪魔附体,这是多大的罪过。

萨多被寺院的德夺武僧“请”去了另外一处,接下来迦兰陀尊者和灵德尊者会对他单独检查审问。

焉卮王脸色难看,其他的王子们忙着宽慰父亲,阿苏弥静静地合上黑布,抱走了奴奴的尸体。他不是重要的,奴奴现在也不重要了,所以没有人管他们。

阿苏弥找到了一处有草丛的僻静角落。

不止草影,树影、墙影在这里交汇,阴森非常。阿苏弥卸下自己的弯刀,刀身抽出直插入地,而宝石刀鞘则毫不吝惜地充当成挖坑的工具。

只有他一个人动手,半耳这会不敢出现,佛子与几位尊者都在场,而阿苏弥甚至还会再打他一顿。

挖出一个浅坑时,阿苏弥听到无覆喊他。

“殿下。”

阿苏弥叹了口气。

而无覆也听到了阿苏弥的叹息。

从前无覆也听过阿苏弥叹息,因为他的不应允,让这个年轻的雪域之王尝够了求不得,而这叹息中,又要分真的与故意博无覆同情的。

可阿苏弥从未因别人别事叹息过,仿佛他的感情很专一,很吝啬。

但无覆知道这一次,阿苏弥的怅然不是给他的。

显然阿苏弥并不希望无覆现在来。但无覆既来了,阿苏弥也不会赶他走。

“佛子大人不必过来了,我这里满是泥土,会脏衣服的。”

说完,阿苏弥也清楚这并不能成为阻止无覆的借口,佛子的怜悯和慈悲可以让他总是弯腰很低,与众生齐平。

于是阿苏弥又说:“就让我一个人做吧。”

阿苏弥这样说后,无覆果然没有过来。

但他亦不走,就站在原地,仿佛在默默陪着阿苏弥。

直至挖出一个三四尺的深坑,阿苏弥才停下,他把奴奴连带着包裹它的黑布一起埋了进去,之后的动作,他连刀鞘也不用,就只一双手,捧着土一点一点回填。

曾经无覆觉得这双手会杀了无辜的狸奴,如今这双手倒亲手为它安葬。

整个过程,阿苏弥不言,无覆亦不语。等土全部埋实,阿苏弥浑身从头到脚已经不能看了,但他毫不在意,宝刀重入污泥满身的刀鞘,就这样别在腰间。

这会他请无覆过来了。

“我有一事想麻烦您。”

无覆没有迟疑:“你说。”

“佛子大人今日还未祝福我。”

阿苏弥是极平静地说这句话的。但无覆觉得,莫说一个赐福,两个、三个、百十个、无数个……阿苏弥今天都可以拥有。

“贫僧愿殿下……”

阿苏弥打断了无覆,头一次。

“那我可以让给奴奴吗?”

“佛子大人普度众生,一只猫,与一个人,对于您来说没有任何分别吧。我把我的份让给它,无上,您的赐福会让它来世顺遂的。”

其实奴奴本不属于阿苏弥,也没和阿苏弥相处多久。

阿苏弥还没习惯当好一个主人,这主宠情分太浅。

怪可惜。

无覆抬手,在这个新挖的土坑前默默诵经。

结束时,阿苏弥垂眼,双手合十朝无覆行礼。

无覆看着这样的阿苏弥,对其说:“你可以在上栽一棵树、一株花。”

阿苏弥侧目:“这有什么讲究?”

无覆却说:“什么样的树、什么样的花都可,只要开了花结了果,就寓意这个生灵得到了转世。”

“那我要白杜鹃的种子。”

“等白色杜鹃花开了,我就安心知道奴奴走了,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