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肉(2/2)

王连忙说:“我有什么能帮您的?”

无覆恍然想起自己的初心,但一辈子将尽,他只得阖上苍老的眉眼,吐露一些许的遗憾。

“我在找一个人……”

第二世,无覆是一个老民从马草棚里捡到的孩子。

马是曾经一个富家地主哥分的,渐渐为这个老汉生出了一个马队。老汉抱着婴儿去周围问了一圈,无果,暗自惊奇:没听说谁家媳妇大了肚子,恁地多出个孩子?

老汉把这孩子养到一岁,从不听到这孩子有过一声哭叫、一句言语。

老汉一大抚掌:“完了,是个哑巴!”

就这样到孩子三岁,某天,被称作哑巴的孩子忽然一睁眼,指着远方的黑凸的山体说道:“要山崩了。”

老汉一惊,再定眼看,这奇怪孩子双手竟结了个施无畏印。乖乖,这救苦救难的佛印,谁交给娃娃的。像是为了解答老汉所惑,孩子忽道:

“四十年前那匹马,可渡你过了河?”

老汉一悚,立马抱着孩子、驱着马队,回村子告诫诸人山崩。

而这个孩子,随后被尊为高僧转世。消息传到了王庭,王已经不在了,继位的是他的大儿子,也曾见过高僧,诚惶诚恐地来迎,见面便跪,请求圣僧指示。

无覆摇头:“你自做你该做的王,吾只行走在世间。”

王不断俯首,请求活佛无论如何给下一道旨意。

无覆环视王和他带来的孩子们,没有看到他想要找的那个人。他还没有来到王庭吗……

无覆便垂下眼。

“那便请您向您的国域广布消息,贫僧每转世一次,便会去一处传播佛法,惠泽世间。不求皈依,只求偶能行予方便。”

由此,焉卮流传起了佛子转世的传说。

无覆第三次、第四次转世,依然从那个小山村出发,小山村因此有了“活佛村”的美名。此时已人间桑田,王位不知传了几世,雪山边倒专修了一座佛寺,全焉卮的人民都会守卫佛子转世的过程,但乔摩寺开始专职供奉佛子,又有哪一位王过于虔诚、又是哪一个王过于猜忌,就这样过了五世、六世,无覆有时也不会再回到活佛村转世,他随意出生在偏远的地方,有可能十来年、二十年才被找到。

但他始终没有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

由此到了七世,焉卮大部分地方已经虔诚笃信佛好几百年,适逢一个政治清明的王,无覆回到乔摩寺休息了几年,期间为王做过一次加持祝福。但他静静等候了,那个人依然没来……

八世……

九世……

无覆又重新踏上了路。

忽然,一阵调皮的风迷乱了无覆眼睛。那阵风里竟传来顽童的声音:

“你啊,在找我吗?”

无覆在风中费力地睁开眼,却见一只皓如霜雪的手正揪扯着他的僧袍,明明是布料,却被来人扯成了瓣瓣青绿的莲花。

那人讶异地“啊”了一声,然后抬起眼,朝无覆狡黠地笑了。

“原来你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无覆淡淡一笑,回应道:“我不是。我只是凡人,我在找一个人。”

无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心底里就明白自己已经找到——

面前这个,是阿苏弥。

他要找的,从来都是阿苏弥。

他在三十三天里由绿度母手中的莲花开启了一段似真似幻的历练,这个小境界里,他依然有着相似的身份,但阿苏弥也一起成为他转世的原因。

幻境里的阿苏弥朝他婉然一笑。他转过了身,撩开长长如瀑的黑发,轻纱褪下,他回露侧脸,眼眸化了谁的千古不化。

“你在找一个人啊?”

“我听说你是普度众生的佛子,我也挺苦的,我能不能当你要找的那个人?”

“你看。”

“我的脊椎骨,那有一道很长的疤,我一定曾经被谁剖过,还偷了我一块骨肉。”

“你能不能帮我找它?”

无覆走近,手指已经触碰到阿苏弥的背,他摸到了那条所谓的伤疤,是异于常人的很深凹陷,仿佛真的有哪一把剔骨刀曾深入过他。

无覆也曾抚摸过这道瑰丽奇绝的痕迹,阿苏弥曾经坐在他的身上,亲自和无覆一起动情地抚摸。那时他们犯了大忌。阿苏弥就把狂妄藏成小声的蜜语,只喂到无覆一个人的嘴里。

“佛子哥哥,你看我们这样,仿佛我是你的血中骨,你是我的心头肉。”

无覆就紧紧地扣住了阿苏弥的腰,在他的后背留下除了那个诡异痕迹外新的绮丽。

“嗯?”

被碰触脊骨的阿苏弥似有所觉,笑着转过身来,双臂攀住了无覆。

“你在想什么,和尚。我好像看到了你的妄念,要和我试一试吗?”

无覆定下心,抬手,指尖落在阿苏弥绮丽的眉眼。阿苏弥配合地仰起脸,全盘接纳无覆的问心。

无覆的手落下,轻挥去这道迷障。

阿苏弥的脸簌簌破碎,他用残存地半张唇朝无覆吹了一口气,笑道。

“小和尚,我是你的心魔啊。”

无覆睁眼醒来,看到佛像似有若无的诡笑,但再看,佛像又宝相庄严。无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竟直接起身走去拉开了门。

门外一众都为无覆此番举动弄得一怔。

迦兰陀最敏锐,也和无覆最通心意,他立刻朝里一望佛像,随后得到无覆的点头承认。

“佛像有问题,快让人去问阿苏弥那边有没有出事!”

也正是此时,阿苏弥那边果然来人了。

一个王庭侍卫见到无覆和迦兰陀,连忙行礼急道:“无上!迦兰陀尊者!王那边出事了!”

……

无覆只带了迦兰陀和其他信得过的乔摩寺僧人赶到。

殿内,半耳紧紧地守在阿苏弥身边,无覆率先一眼看到的是阿苏弥煞白的脸。他无暇礼节,直接坐到床边,半耳根本来不及阻止,无覆刚低头,就被阿苏弥喷了满脸的血。

半耳焦急苦涩道:“刚才我擦过一回了,王刚才就是这样口鼻流血不止。”

无覆这才注意到阿苏弥的衣领、还有他盖的被子上都有斑斑血迹,不是半耳粗心大意,而是血怎么也擦不完。

两个得到高僧来,半耳怎么也该避讳,但阿苏弥眨眼间成了这番模样,他又急又恨,根本顾不了太多。

他朝无覆疾声道:“你得救救他!”

迦兰陀适时插声道:“你是第一个发现王上异样的人?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半耳便回忆:“我负责给王送三餐,此次仪式关系重大,所以凡是王手碰、口入的东西,每一样都经过我手仔细检查,我也会站在目所及处,亲自看着王开门拿进去。”

迦兰陀问:“那你是如何发现王有异常的?”

半耳说:“王没呼救,是我察觉不对,命人破门而入的。”

察觉到两位高僧的目光,半耳立即解释道:“晚上这顿饭食,我一样全权经手放在了殿门口,并且敲过门给王提醒。王平日里虽然孩子气,但他绝不会在这种事上叛逆。我等了一会都不见王开门,心顿生疑,又喊了王好几声,里头没有回应才——”

无覆忽然道:“迦兰陀,他被魔拉入幻境摄住了心智。”

半耳倏地噤声。

迦兰陀道:“我看看。”说着,仔细端看阿苏弥的脸色、眼睑。

迦兰陀严肃起来:“竟又有邪魔作祟。若耽搁下去,阿苏弥的魂魄都会被吞噬殆尽。”

“现在就必须救他回来。”

半耳自身为魔,更清楚被魔摄住心智的凡人会有什么后果,他急切道:“现在救他,就能救得好——?”

无覆摇头:“除了他人耗修为相救,自身还需勘破迷障、意志坚定……但仍有可能残破缺魄,从此痴傻疯魔。”

无覆说得平静,心却彻底乱了。

“迦兰陀,疾书去唤灵德……”

“耽搁不起的,无上。”

半耳默然听完,他已打算用他的邪魔法子,把乔摩寺那个叫灵德的秃驴绑来。

却在这时,迦兰陀附耳道无覆身边说了一句话。

“无上。并非没有万全之策,可也不算万全之策……”

“佛子累世修行,离成佛只临门一脚,全赖有一颗天生的佛心。你的血骨,自是降魔的天生法器,又是救世的无上滋补。无覆,你割下一块心头肉,熬药喂他,阿苏弥自能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