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太极(2/3)

天败仰起了头。

对于长老龙这样寿命漫长的存在来说,一两代间发生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与耳边。它仍记得,当初它曾经探望过一次浦衣和天青。监狱在地底,天青在岩石的上边,而蒲衣则在岩石的下边。前者是被软禁,后者则马上就是要死了。

在他探望的时候,龙和人都睡得很熟,仿佛正身在母亲的怀抱中。

天青的牢房还保有君主龙的待遇,它看到天青睡得很熟,就并不想叫醒这头龙,便到达了下层。蒲衣的牢房便简单,一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张席子。它叫醒了蒲衣。那青年人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恍然地说道:

“到时间了吗?”

当时,黑长老龙冷淡地问他:

“你后悔了吗?”

谁知那青年人摸了摸肚子,首先地说道:

“我饿了……有吃的吗?老师。”

黑长老龙说没有,他就闷闷不乐的样子,呆在一边唉声叹气了。

“你好像浑然没有觉得你要死了。”或者……黑长老龙想到,或者蒲衣是石中人,而它没有发现。

他温柔地笑了,他说:

“我会承担我做的事情的一切后果。”

“我是不会偏袒你的。”

“是的,我支持老师,因为老师是首领,必须要做一个公正的表决。法律才要重新建立,决不能误判。”

长老龙面无表情,冷淡得像一块石头。它想它几乎已经忍不住要走了,但在走之前,它还有问题要问。它始终不明白。

“为什么你放了天青做那么愚蠢的事情。不论你阻止天青,还是在事后关押天青,都是可以挽回在你身上发生的这一切的。”

青年人望着黑长老龙的面容,近乎温顺地反问道:

“老师,您相信自己的理论吗?”

黑长老龙没有回答他。

他说:

“我不知道老师的想法,我极为相信老师您说给我们的东西。您说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是从一棵树上分枝的,我相信这点。您说异龙和人类在遥远的过去也许曾是一种生物……我也相信这点。这种相信不是出于老师是老师,而是老师您说服了我。用您的话说,我是出于我的理性认同了老师您的灵传论。”

“你要说是我教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

青年人赶忙摇头了:

“只是我在想一些事情,忍不住地在想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已经超过了老师您最开始的想象,变成了属于我的知识和财宝啦。”

石头的底下,栅栏下的囚室,发着一种腐烂、寒冷与潮湿的味道。晶管的灯被人们挂到了每一个地方,地底的世界也闪烁着微光。

黑长老龙说那你讲吧,年轻人便腼腆地说道:

“在遇见老师之前,其实我就一直在困扰一个问题了。很小的时候,我便发现大家很喜欢依靠‘相似的程度’来确定生物的关系。譬如说,小的体型、触角和群聚性是数种不同蚂蚁的‘共同点’,人们便会有意无意间地将这些不同的蚂蚁归为一类。而与此同时,人们都在讲他们因为‘智慧’与‘头脑’而与别的动物不同。这个想法极大地吸引了我。我便在想,异龙们或人们具有的是‘相似的智慧’,那么是否,根据这个‘共同点’,理应将异龙和人系归为一类。我将我的想法说出来,只得到了大人们对孩子的耻笑。”

“然后你听说了我。”

黑长老龙一直讨厌蒲衣。

不是别的,就是因为蒲衣对它的理论的接近,不是出于更纯粹真诚的缘由,而是出于某种积极的证明。不过蒲衣确实是有能力的人。

青年人继续说道:

“是的,我在乡下听说了老师的理论,老师说所有的生物都是互相转化的,这就像蝴蝶与虫蛹。虫可以化蝶,而虫与蝶已大不相同,在时间更长的生物的谱系中,后代的人系与先代的人系可能已大不相同。因此,这其中就具备着一种可能,异龙是从人系中分娩出来的,或者相反,人系是从异龙中分娩出来的。那么问题就发生了转变。要知道,大自然至善至美,特意让生物分化成两种不同的模样一定有其理由,我在打杂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假设人是从龙分娩出来的,那是否是因为异龙缺少了能够钻研工具细致操作的细腻。而假设龙是从人系中分娩出来的,那是否是因为人缺少了漫长的寿命、强健的体魄,还有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呢?”

黑长老龙沉默不言。

其实按照它所掌握的证据,它所知道的要比蒲衣更多。它一度觉得变化也许不是某种被动的过程,在古老的过去,这种变化可能是……主动发生的。

青年人凝望着黑长老龙,像是在期待得到龙的肯定。

面对沉默,他绞着自己的手,认真地说道:

“那么,老师,我在想,按照这种思路去想,在有史可查的数次地质大灾难中,会不会有些灾难只有人能度过,而有些灾难只有龙能度过呢?但不管是如何度过的,是否会存在一种可能,人与人,龙与龙、人与龙之间都是互相依靠的,而不是如今这样互相统治的呢?”

他的说法,让黑长老龙睁开了自己浑浊的眼睛。

这头古怪的异物讲道:

“这只是理论上的设想,从来不是某种确凿的真实。”

“您的理论在您没有据理力争以前,也是为人所耻笑的。”

黑长老龙沉默了片刻,说:

“因此,我想,现在你的意思是,既不该由人管理异龙,也不是由异龙管理人系吗?”

“是的。”

“心灵语呢?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自杀。”

黑长老龙近乎威胁地说道:

谁知青年人说:

“不止是心灵语,还有飞行。飞行和心灵语都是异龙的天赋。既然是天赋才能,就应该尽情地施展,只要是为公正的、合法的目的,不必像现在这样畏畏缩缩。就好像人也拥有杀人的本领,但他们都不会杀人。”

“那谁来做仆人呢?”

“没有人做仆人,或者应该说,所有人都是琼丘与悬圃共同的主人。我们都是平等的。”

“你在说蠢话。这是不可能的。人与龙具有的能力到底是不等同的。异龙要比人类强横得多,你们只占了数量和技艺上的本事,异龙的天赋才能对于人系而言是一种彻底的压制,所以必须要施以更加严酷的锁链。”

黑长老龙直白地陈述道。

青年人微笑了:

“所以我说是平等,或者说、公平,而不是完全相同嘛。其实就历史来看,天挺或者天衡也说过一些对的话,那就是异龙曾用他们的力量护佑了人系的发展,而人系则反过来提供了更精细的食物与照料。但仔细想想,这不就是厨师与卫兵吗?纵然是清洁家务,那也不过是可以归类为家政的职能。”

“你认为厨师、卫兵和保母乃是一样的?”

青年人说:

“不是一样的,而是平等的。君主龙与我是平等的,我与任何一个寻常的打杂的人也是平等的。”

“那我呢?”

长老问。

他便自在地答道:

“也是平等的,智慧不分高低。”

“智慧不分高低,可打杂不需要智慧。但是在你看来,属于智慧的劳动和属于体力的劳动也都是一样的吗?”

“难道大自然赋予我们智慧,是为了叫我们用智慧来轻贱我们的身体吗?”

“人们会反驳道,取得智慧要花费更多的代价。”

“我没有看到更多的代价,老师,我看到的只有、只有代价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支付的,最多数的人从来没有过能够取得智慧的条件,也从来没有机会甚至不知道去支付这一代价。人系没有过选择。但现在不是了。”

他坚定不移地说道。

“教育不应该只属于异龙和一小部分被异龙所青睐的人系。”

那时候的黑长老龙与现在一样吃吃地笑了。它双眼昏沉地望着蒲衣,依旧冷淡地说道:

“大自然界里,任何一个种族,都不曾做成过这样的事情。小至于蚂蚁,大至于类龙,没有任何物种能做到你想要的公平。猴群的猴王上位后,会将上一任猴王和它的儿女活活打死,只留下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八成以上的髯豹……”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说的这些自然界里残忍的、疯狂的事情,因为您说过……所有动物都只是动物罢了,没有什么区别。一切的起源都是动物生存的需要。”

青年人义无反顾地打断了长老龙的话,他专注地沉入在自己的逻辑之中,目光穿过了黑长老龙的身体,好像在凝望茫茫远的世界与未来。

世界茫然而广大,充斥着人系与异龙至今未曾晓得过的领土。在悬圃最细微的动静之中,都蕴含着无限广大的宇宙的运行。

他说:

“人们认可自己是胜过动物的,理由在于他们有智慧。而异龙则说,他们的每一个地方,都在人系之上,难道其中就不包括一些超过动物的东西吗?动物的世界已经结束了,而您说过现存的动物将会创造的是超过既有的动物所创造过的东西,那么就理应承认人系和异龙绝不是终点,也绝不是完结,而只是某种开始……是一种超越般的世界的开始。过去的动物们问如何让自己过得最好,现在的人们则说如何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过得最舒适,那么未来的人应当会说,他们将使自己与自己所爱的人、爱自己的人,以及未来的人完满无缺!”

他停住的时候,双目熠熠闪亮。

黑长老龙在巨大的栅栏外凝视着牢栏里做着梦的人。它望见烛火即将烧完。当烛火烧完的时候,便是悬圃计数的四分之一周过去的时分。

那天悬圃的风很大,大风从地顶的窟窿里吹进了地底。而地底原本就冷,被风一吹,更是沁入心脾。它装作不在意地说道:

“那么到时候,你要做什么呢?”

青年人眨了眨眼睛,脸发红了。

黑长老龙温和地说道:

“现在的你是士兵,是随着新派系的上台而上台的将领。当你不是士兵,也不是将领的时候,你会去做什么呢?种地割草吗?现今为了战斗而投入的一切又将用去做什么呢?”

青年人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畅想,目光落在了晶管上,他轻声地说道:

“这是一方面不得不做的事情。但除此以外,人们总是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做的,老师你在专心地琢磨灵与肉的演变与流转,这是了不起的。而于我而言,就没有钻研灵、肉与动物之学的情怀,我对异龙的艳羡……一直停留在一个浅薄的层次上。”

他好像看到了悬圃澄然寂静的天空。

那是异龙长了一对美丽的翅膀,足以支撑它们飞向蓝天。

“所以,我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就是能乘着异龙,飞向永恒的穹天。”

“可你已经坐过龙战舰了呀。”

“不,不是龙战舰的事情,龙战舰在往地上飞,我想要往天上飞。往天上飞,和往地上飞是不一样的。天是多么高远呀……但异龙们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感到好奇怪。因此,我和天青在很早以前约定了,假如未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准备充分的,好好地走到尽头一趟。”

他怀着憧憬,激动地说道。

但那时候,烛光已经烧完了。

隔着几层石墙,地底的都会里想起了嘈杂的人声。探监的负责人提示黑长老龙处刑的队伍要来了。黑长老龙便随着探监的队伍一路往外走,它看到天青已经醒来了。这条小龙躲在紧闭的房间里,痛苦地扭曲自己的身形。

那天风高,外面的天空暗得就像如今的地底一样。而昏暗的晶管所发出的光芒,照旧没有任何的变化。

面对着指挥官,长老平静地说道:

“那时候的蒲衣好像坠入了某种遥不可及的梦中。我没有再看他,而是走了。”

听闻了这一切的指挥官麻木了脑袋,他愣愣地说道:

“但你当时是可以救他的,明明有能力,但许多事情,你从来不做。”

“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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