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恼怒(2/2)

陶嘉林沉默片刻,没有想出有什么不妥:“朝廷今年给云安拨了不少赈银与赈粮都只是杯水车薪,云安知县这个做法,既可以帮助灾民度过寒冬,也可保证不耽误来年的春种。儿臣……以为尚可。”

他说话的功夫,陶烨已经起身踱步到火盆旁,伸手拿钳子拨了拨,已经灰暗的炭火又重新烧得旺一些。

“那度过了这次寒冬,以后呢?”他问,“地都卖给了别人,他们以后应该怎么做?”

“地也需要人来种。”

程婉在一边听得轻轻叹气,嘉林还是想得太过简单。

“确实是需要人来种,但是是以什么样的回报?他奏折里只说了卖地,有没有说以什么价卖?”

陶嘉林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但他还是认真设想了一下:“农夫既然是愿意卖了,自然是可以接受的正常价格。”

“什么是正常价格?衣食无忧时的正常价格,和快要饿死时的正常价格,会一样吗?”陶烨再一次发问。见陶嘉林面露窘迫地说不出话,他将钳子扔去了一边,语气里带上了讽刺,“朝廷不用赈灾,乡绅有了土地,他知县也做出了业绩可以交差,这么个好法子,确实该赏。”

受苦的最后就只是百姓了。

终于明白的陶嘉林跪了下来:“是儿臣考虑不周。”

他羞愧的同时,对自己的父皇也再次生出了敬意,即使父皇对自己从来不喜,但因为这个人传奇般的半生,他还是如同大齐的所有子民一样,对这位帝王带着浓浓的崇敬,和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濡慕。

陶烨已经坐在了火盆旁的椅子上,龙袍拖在地上也没有在意。他对着火苗看了一会儿后,直到眼睛被火熏得有些疼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走神,再回头看着依然跪在那里的嘉林,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过来坐吧。”

陶嘉林犹豫片刻才依言坐过去,但因为紧张,也只是坐了椅子的一小部分,他很少离陶烨这么近,以至于动作十分僵硬。

“对程鹤远,你是什么想法?”

听到大哥的名字,程婉眼神微变,她看着陶烨,眼里有了一分哀伤。

“舅舅?他……”

“算了,”陶烨打断了他,“你不用说了。”

从舅舅两个字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陶嘉林的答案。

这也是意料之中,被自己冷落的时候,嘉林没少被程鹤远解围。

对于手握重权的程鹤远,陶烨在位这么多年没有动,是因为程婉。尤其是近些年,程婉身体不好,他更是不敢让程婉受到一点刺激。

出于私心,他不想手上沾上程家的血。

如果是留给延礼,陶烨还能放几分心,但如果是嘉林……他就不得不在离开之前处理掉。

陶嘉林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程婉却已经听懂了。

她已经不是在世之人,没有办法干涉,也无力挽回,她懂陶烨的决定,更懂他为了自己的忍让。

程婉闭上眼,想离开的心越发强烈,她明明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逗留此处?

批阅一直持续到丑时,陶烨才叫人送陶嘉林出宫。

他自己就睡在了御书房。

李德端来了脸盆伺候陶烨洗脸。

没有人说话,一片死寂的殿里只有偶尔响起的水声。

“他不像我。”一直默默无语的陶烨突然说了一句。

李德知道他说的是谁:“大皇子随的是皇后娘娘,宽厚仁慈。”他低着头,上边的人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烦心事,将毛巾一把扔进了水里。

“他若是真像皇后,倒也好了。”

“万岁爷,”李德没有抬头,他知道陶烨在恼火什么,“大皇子是可塑之才,您正值壮年,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导,不必急于这一时上火,还气坏了身子。”

这般话也只有他才敢说上一两句了,陶烨没什么反应,只是摆摆手:“下去吧。”

等他退下,书房就只剩下陶烨一个人了。

程婉看着他躺下,身体蜷缩在塌上,半天也没有动一下。

因为不放心,程婉又走近一些去查看。

她弯腰低头,正好与塌上的男人视线平齐,男人眼睛紧紧闭着,怀里抱着一套衣物,像是没有安全感的幼兽。

程婉认出来那是自己的衣服。

屋里很安静,安静得隐隐能听到深宫里超度的经文诵读,这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可又似乎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正观察着,陶烨突然睁开眼。

这对视的感觉让程婉的心一紧。

男人直直盯住这边的视线,让她有一种这个人能看见自己的错觉。

“婉婉,”陶烨小声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悔意,“我跟你较什么真?我为什么非要在这件事上与你作对。”他伸出了手,意料之中没有触碰到眼前的影子,陶烨已经习惯了,习惯幻想之中程婉的身影,对于他来说,这也算是可以麻痹自己的安慰了,他继续自言自语,“你喜欢嘉林,那我就把皇位给他好不好?”

只是他还要把这一堆烂摊子处理掉,给陶嘉林留一个安全的皇位,给百姓留一位明君。

婉婉会等他吗?陶烨一点把握也没有。

恍惚间,他在面前这个幻觉出来的人影眼里,看到了心疼。

是的,那是程婉会有的表情。陶烨胸口涌出酸涩,就像是有说不尽的委屈,他再次伸出手,这次,面前的人影瞬间就没了踪迹。

程婉还没反应过来,明明上一刻还在陶烨的床前,一阵天旋地转后,等再睁开眼,场上是一众和尚正诵读着不知名的经文,而自己就在他们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