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战争(2/3)

一盏油灯点亮了。豆粒般昏黄的光亮下,十八婶伸出两只筋脉虬结的手,替儿子脱下血肉模糊的军装。她紧闭着眼睛,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流。儿子一哆嗦,十八婶乌黑的嘴唇和手上的虬结也跟着阵阵搐动。

“妈妈,真是吓死人。我正跟在班长身后放枪,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头,红红白白的东西全喷在我脸上。”

“妈在梦里都看见了,我也吓坏了。看看,这是你的光荣证。上面写些什么,念给妈妈听听。”

儿子看了一眼,憔悴的模样变得更加难以入目。

就在这时,村东头飞起两颗信号弹。十八婶没有细想,随手将儿子推进还没完工的地洞里。趁黑偷袭的日本人将油灯照亮的窗口,作为第一波齐射的目标。一排炮弹呼啸着砸在茅屋顶上,气浪将十八婶掀倒在地洞里,塌下来的屋顶又将他们埋得严严实实。

等到所有动静全部消失时,十八婶才从洞里爬出来。仅仅隔了一天,百来户人口的村子,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了。十八婶在比地狱还死寂的村子里走着。她找到了村长。村长吊在家门前的大树上,被风吹得摇晃不止,脚下像破棉絮一样扔着那八岁、四岁和还在吃奶的三个儿子。得了月子病整年没有下地的妻子,裸着雪白的身子躺在一堆余烬未灭的火堆旁。

十八婶慢慢走回来,从洞里叫出盛有。

“还有十几个小鬼子没走,就住在村长家里。你去吧——带上你爸爸打猎用的那包火药。”

“他们人多,我的腿还伤了——”

“你先去村东看看,全村人都在那口塘里。”

儿子颠簸着走了,与村长平时走路一副模样。十八婶没有抬头,她在地上搜寻着。只剩下半截的屋梁旁,暴露出麻绳模糊的影子。麻绳已经烧成许多节。借着半明半暗的月光,十八婶细心地将它们一节一节地连在一起。当她结好第十八个结时,地上突然一抖,传来一种巨大的音响。

爆炸声完完全全消失后,十八婶终于将麻绳结好了。她站起来,走到一处尚未完全塌下的房子下面,将绳子的一头系到梁上,另一头缠了个活套。十八婶第一次没有成功,有一处结头没有结好,散了,刚一使劲,人就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当她静静地再次结好绳子,只差最后蹬掉脚下的砖块时,耳边仿佛听到一种声音。十八婶怔了怔,还以为是自己太想儿子了。她叹了一声,让自己确信这是不可能的。这时候,那种弱得像是隔了两重天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妈妈!”

这一声叫比日本人的炮弹还响。十八婶急忙从活套中钻出来,颤颤巍巍地顺着声音往前找。儿子就趴在村长家的门槛上。他显然知道妈妈就在身边。十八婶俯下身子时,听到儿子在大声呼唤。

“妈妈,我还活着!”

这是儿子盛有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按通知参加一个会议而来到这个县的。半路上,我听到客车售票员报出一个古怪的地名:“十八婶到了,到十八婶的旅客请持票下车。”身边的几个人除了同我一样奇怪,不比我知道得更多,他们也是出差来此地。在会议报到处,县文化馆的小冯馆长向我讲了上面的故事。刚好为庆祝八一建军节而召开的座谈会还没散,使我有幸见到这位已有九十一岁高龄的老人。“你看,坐在十八婶左边的是我们的县长,正对面是行署公安处长。十八婶的儿子死后,她收留了一些从别处流浪来的孤儿,他们就在其中。真不可想象,只隔一个冬春,毁灭的村子就又有了生机。”小冯馆长和我坐在一个角落里不时地耳语着。出于天生的好奇心,我瞅准会议的空隙,专门去了一趟那座叫十八婶的村子。

几十年过去了,无论是村子本身,还是人们的心里,战争的痕迹仍是那样清晰,只要一提起大屠杀,老人便颤抖不已。“那次,盛有是最后一个死的,这就是在他死之前,村长送来的光荣证。”老人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张发黄的纸片。我虔诚地接过来捧在掌心里。突然间,我的目光凝固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瞪大眼睛将那几行字看了又看。当我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时,我感到更加困惑。四十多年过去了,谁知有多少人看过这纸片,摸过这纸片。可以肯定,他们绝对不会像老人那样,一个大字不识,可他们把这纸片上的秘密深深地隐藏着,哪怕在那最可怕的十年中,也没有谁告诉老人关于纸片的秘密。

我这才明白,县民政局为什么没有老人以及她儿子的档案材料,而仍然按烈属给老人以优抚。烈士纪念馆里只字未提十六岁的盛有只身闯进敌营,与十几个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事迹,而人们仍旧给了他以英雄的桂冠。九十一岁的老人也许很快就要辞别人世,她不会带走自己的渴望与憎恨,就像儿子走了四十多年后,还留着那十六岁的渴望,就像村头倾圮颓败的房舍不会淡漠对过去的炮火的刻骨铭心。我像所有的人一样,在告别十八婶之际,默默地告诫自己,要严守秘密,因为那张纸片根本不是什么光荣证,它是一份公函,上面写着:

……务请协助捉拿逃兵盛有,以严军纪、正军法……

九妈妈

“日本人来啦,赶快跑哇!”

当年村外有人绝望地一喊,九妹仅仅只跑进房里,包上两件预备出嫁时穿的新衣服,就落到逃难人群的最后边。她和一群姑娘在外面躲躲藏藏混了大半年,因为今天是出嫁的日子,她不得不在昨天晚上偷偷溜回家,等候新郎带人来接。临近中午时,吹唢呐的人才来。吹唢呐的人满面血糊,等不及九妹上前扶一把就倒在脚边,嘴里咕咕地吐出“日本人”三个字。吹唢呐的人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会冒出一朵碗大的血花。血花一冒完,人就断气了。那只系着红绸布的唢呐掉在地上,蹦了两个跟头。

过了好久九妹才知道,她的新郎死在吹唢呐的人之前。新郎领着一乘小轿和几个鼓乐手,特意挑了一路偏僻的小路,正走着,汉奸李伯勋带着十几个日本人截住他们。日本人用刺刀将新郎活活地阉了。李伯勋还在一旁叫屈:“大表弟,你要娶媳妇就只管两堆肉做一堆,关在房里快活去,干吗还要敲锣打鼓吹唢呐,这不明摆着让犬野太君生气吗?”九妹没有听见犬野一边哇哇叫着花姑娘,一边催李伯勋带路,但是,她从吹唢呐的人死前说的三个字里猜测到不妙之处。九妹跳过死尸,大红的新嫁衣裹着她火球一样朝前滚去,直到滚入村边的稻草堆中不见了。

十几个黄狗一样的日本人在村里乱窜一阵后,终于用雪亮的刺刀撩开稻草,露出火红的九妹。接着刺刀又嘶地撩开火红的新嫁衣,露出比玉还白的身子。九妹拼死的反抗和凄惨的叫声震动了整个村子。狗不敢吠,牛不敢哞,鸡不敢啼,只有稻草堆旁禽兽般的毒打与狂笑。最后一刻里,晚来几步的犬野踢开压在昏死了的九妹身上的士兵,恶狠狠地瞪着那淌血的下身,先是一阵怪叫,再朝赤身裸体站在那里的几个士兵噼噼啪啪地乱掼一通耳光。临走时,他才抽出军刀,冲着九妹身上淌血的地方连捅了三下。

九妹的妈妈是大队日本人从这儿经过时,在保护她的丈夫和儿子遭枪杀后,被蹂躏而死。这次轮到了她的女儿。料理九妹的邻居流着眼泪认定她必死无疑。可怜十八岁没有亲人的九妹没有死,她在床上躺了五个月后,走出屋来竟然更加水灵。她在村头的小河里将那套新嫁衣洗了三天三夜,晾干了,写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将它埋在新郎的坟丘旁。从坟场里出来,九妹径直到了李伯勋的家。她不落座,也不说话,只管冲着李伯勋笑。直笑得李伯勋根根汗毛打战,右手老也不敢离开手枪枪柄。九妹更妩媚了,一摆腰肢离开了李家。

有几天,村里人不知道九妹干什么去了。那天早上,九妹搂着一只布袋回来了。九妹回来比不回来还让人费猜疑,她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声不响地弄了一整天。谁也猜不出她在屋里干什么,在一起议论时,有人记起九妹进屋前回眸一望里带着凶相。

村子里因九妹归来而更加沉闷,不论白天黑夜都静得像有瘟疫流行,很难见到人影。隔三岔五地有冷枪掠过村子,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使人闻风而逃。不管往哪里走都能遇上日本人,弃家避难还不如一家人抱在一起挤在墙角里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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