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一念佛魔(七)(2/2)

他收紧了手臂,隔着几层布衫依旧能感受到巫梦生没有温度的身躯,鼻间闻见的是久久不散的血液腥味。

最终,他一言不发,抱着巫梦生的身躯离去,木生能够看见的,只有一个略微萧索的背影。

木生低着头,抹抹泪水,心里有些为巫梦生不平,为什么佛子到了如今还能如此平静,只是心中哪怕有些不理解,他也依旧记得渡渊最初的吩咐。

要进宫告诉陛下,巫施主不幸离世的消息。

巫施主离世,他的家人应该会来为他吊唁,木生依稀记得,当今圣人有许多子嗣,这也意味着巫梦生有许多的兄弟姐妹,到时候哪怕不请其他人,场面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只是木生还记得,圣人似乎并不太喜欢巫梦生这个儿子,心中有几分隐忧,又有几分侥幸,圣人应当不至于这么狠心,自己儿子去世了也漠不关心。

木生的担忧成真了,因为他常常替佛子传递消息,来往宫廷频繁,圣人很快就接见了他,对他态度甚至有几分热切,可当他说完自己的来意,圣人不忧反喜,面上的复杂木生并不能看透彻。

若是他再长大一点,他便能明白圣人这样的表现如同压在心底的大石终于落下,如同常年悬挂在头顶上的一柄利剑被取下,是松了一口气的表现。

可木生不能明白这一切,他的思想执拗地停在世间父母多爱子女,因此提出了希望圣人率领诸位子女去为巫梦生哀悼。

圣人摸了摸下巴,面目慈爱,话却不是,他说:“佛门乃清净之地,怎么能为逆子打搅诸位大师清修,既然尸体已经入了寺门,也不宜再搬动,随便请哪位大师为他超度一下,也算是他的造化服气了。”

圣人自己不去,也没有叫他的子女去的打算,从始至终不曾提起这个话茬。

木生出了宫门,依旧不敢相信他心中最遭的猜想竟然成真了,圣人果然凉薄至此,叫他心惊,他第一次意识到,除了他和佛子,这世上的人究竟是怎么看待巫梦生的。

可是就连佛子也……

这个世上,难道真的只有他还为巫施主的离去感到伤心吗?

这种迷惘和失落留在木生的心底,见到渡渊后,木生依旧十分低沉,他向渡渊禀告了圣人的说辞和态度,态度中明显有十分的不理解和一丝埋怨。

渡渊却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巫施主的丧礼就由我一手主持。”

巫梦生的丧仪简单却隆重,一切皆是由渡渊一手安排,守灵超度从不假手他人,除了过分的细致,渡渊表面上十分平静,与当初主持惠净的丧事时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

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还有些担心渡渊看不透的渡渊的师兄弟们也随之安下心来,渡渊作为他们之中最有佛性的那个,怎么会轻易耽于红尘,看来之前的那些传闻只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罢了。

遂放下心来。

木生也从一开始的悲伤中走出来,明白自己除了多为巫梦生多念几本佛经之外,并不能做其他的事情,情绪渐渐平复,只是事情发生后渡渊的平静让他始终不能释怀,慢慢的,也不像从前一般粘着渡渊,而像是其他人一般,对渡渊敬而远之,将他高高地供奉起来却不亲近。

时间流转,很快就到了巫梦生的头七。

佛家信奉七日回魂之说,人的魂魄在离开尸身后会游荡在自己生前去过的地方,将过往的经历重现一遍,到了第七日,魂魄会到最挂念的地方看最后一眼,这一日之后,若是对人世毫无留恋之人,就会进入轮回。

这一日,渡渊打发走了其他人,木生也因为年纪过小,连日熬夜精神不济而昏睡过去,被他的某个师伯抱走送回他自己的房间,这间停着巫梦生尸身的屋里,只剩下渡渊一个人。

案桌上供奉着两座牌位,一新一旧,分别是为巫梦生和惠净立的。

渡渊将屋门大开,盘坐在一个蒲团之上,摆着一副念经的姿势,可始终静默,凝神侧耳听着什么动静一般。

这一夜是如此寂静,连一丝风声也不闻,那大敞的屋门始终纹丝不动,天地间,渡渊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浅浅的呼吸声,如此孤寂。

渡渊一直耐心等到了近午夜时分,眼看着这一日即将过去,他不得不承认,巫梦生不会回到这里的。

他看着还未完全合上的棺木,喃喃出声:“七日了,你连一眼都未曾回来看过。”

棺木里,巫梦生的容貌依旧,紧闭双眼的模样如同深睡,只有渡渊明白,再过一刻钟,今日过去,巫梦生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点踪迹也将要消失不见。

渡渊的心跳越来越慢,呼吸轻微几不可闻,他由盘坐的姿势改为跪礼,目光落在惠净的牌位上,眼前仿佛又出现惠净旧日的音容样貌和谆谆诲,渡渊抚摸着手中的舍利子佛珠,自言自语出声:“师父往日教导,渡渊一刻不敢忘,只是师父,我堪不破。”

“情爱是,尘缘是,生死也是,我一样都堪不破。”

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哑,到了末尾,带着微微的颤抖痛楚。

烛光照映之下,渡渊的神色阴明不定,眸光中跳跃的火焰倒映正如破土而出的深渊之火,烛光炸开,几点黑暗光明的转换之间,渡渊面容逐渐疯魔,露出苦苦压制的令人心惊的偏执和疯狂。

再开口时,渡渊的嗓音中带着认命的叹息:“师傅,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佛子了,往后渡渊无论做什么,只希望诸天神佛若是得见,将一切因果都施加在我的身上。”

午夜前最后一瞬,渡渊将那串佛珠戴上巫梦生的手腕,随后在他的额头上映下温柔一吻。

温热的唇贴上冰冷的肌肤时,渡渊口中溢出一声满足的轻笑。

*

错过了巫梦生头七的木生十分沮丧,第二日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匆匆忙忙跑去找渡渊,也顾不得自己这段时日以来对渡渊的退避三舍,开口便问:“佛子,昨日施主回来了吗?”

渡渊摇头。

木生不由失望又沮丧,低低垂着眉眼叹了口气。

想必巫施主是已经投胎去了,下辈子定能投个好胎,木生在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由此及彼,他觉得自己或许也该安慰一下渡渊,让他心里好受些。

可他安慰的话语在抬头时尽数堵在喉咙中,渡渊的神色中竟有几分浅浅的开怀色彩,是这些日子他第一次舒展开自己的眉眼。

木生生气地在心中想,佛子果然一点都不在乎巫施主,头七刚过,他便不再伤心,可是即便这般想着,木生也想不通,佛子性子向来平淡,在这个关头能有什么事情让他这么开心呢。

这可太奇怪了。

可奇怪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

渡渊往日深居简出,可之后的日子,木生不止一次在别处遇见过渡渊,在第三次在藏经阁的门前遇见渡渊时,木生终于忍不住问出声:“佛子这些日子经常来藏经阁吗,可我日日来,好像也没在阁内遇见过佛子呀?”

渡渊看见是他,道:“我在顶层,你自然看不见我。”

木生惊呼一声,下意识捂住唇压低声音:“佛子去了藏经阁顶层吗,那里不是需要在几位大长老和当代住持的见证下,才能进去的吗?”

渡渊掌权,却还未正式授印成为住持,何况藏经阁顶层有非天下大乱不得开的规矩,要是被人知道渡渊私自潜进去,尽管他是佛子也要吃挂落。

“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渡渊想到自己暗中的筹谋,轻声说。

看到木生依旧紧张兮兮的模样,渡渊说:“我只是进去看了一些书,往后也不去了,你不必这么担心。”

木生这才松了一口气。

木生仿佛是渡渊与巫梦生记忆的一块纽带,见证着二人的过往。

渡渊难得柔了神色,眉梢透着几分难掩的期盼,突然开口问木生:“你可信这个世上有死而复生之事?”

木生摇头,一板一眼地说:“人死后可入五道轮回,忘却前尘重新开始,可是从未听闻有这死而复生的事情。”

渡渊的笑容淡了淡:“若是完全忘却前尘,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木生顺着渡渊的话想了想,同样摇头:“只是魂魄相同罢了,不过因果轮回,若是真有人能死而复生,也不知道要付出怎么样的代价。”

“不过是一点微末的付出,无论怎么样,都值得。”说这句话时,渡渊话中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偏执和对其他事物的漠然,不见从前对万物慈悲之像,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

徒留木生看着渡渊的背影,摸不着头脑,这原来只是随口的一个假设,怎么佛子却煞有其事的模样。

假设不像假设,讲禅不像讲禅。

佛子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时光流转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