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感(2/3)

不必查明,我都知晓是谁落井下石。

“哎——莫要近前,没听人说么,缨姑娘这病,会传人呢!”

“医官不是说只寻常风寒么?”

“时疫未退,谁说得准呢?还是避开些为好,把药放下,咱们出去便是了。”

“可夫人那边,如何交代呢?”

“唉,屋里这位,究竟姓崔还是姓袁,都弄不明呢。到底不是咱府中正经的女公子,生死由命,何必上心?走吧走吧。”

“……”

墙角侍婢低语,只当我昏迷未醒,其实我听得一清二楚。

曹操忙于政务,并不常住府中,曹丕远住别院,对这些流言蜚语从不在意。

越是谨慎,越是不安,越是焦虑,越是小心翼翼,越是被人轻贱看低,越是被人指桑骂槐。流言漫天飞,我稀里糊涂就成了众矢之的,连“曹操在外私生女”这样难听的流言都出来了。

心知越辩越无力,我索性再也不管,只藏匿在榻上,终日闭门不见人,尽量减弱在人前的风头。侍婢们每日端来味极苦的药,都被我悄悄倒掉。于是一场风寒,病情反反复复,被我拖了近一个月才算好全。

我渐渐明白,曹操的宠爱是把双刃剑。

曹操于府中诸子,可谓厚此薄彼。他往往任性纵情,凭个人喜好,厚加恩赏,以示对子女的宠爱。可他本是个喜怒无常之人,今日恩隆,明日便可能冷酷无情。

他不但宠爱无度,不加节制,从未真正替子女考虑,而且将自定的标准强加给子女,一切终归于算计。之前对曹银是这样,现在对我和曹冲也是这样,以后对待曹植更是这样——表面溺爱,该利用的子女还会利用,子女,仍旧只是他大业的棋子。

“泯然于众人”,是我如今自保的唯一笨办法。

为了达成目的,我前后多次以病为由,不参与家宴,成日就坐在阁中发呆,加之刻意沉默寡言,渐渐地,府中除了曹丕曹植,似乎都对我冷淡了起来,连下人也唯恐避之不及。自然而然,关于我的流言也渐渐隐匿。

曹府家规甚严,府中诸子皆不得随意外出。到了深冬,天气严寒,我更是不愿迈出房门一步,于是成日里只是闲散在房内,看书写字睡觉,百无聊赖、颓靡无为。

我终坠郁郁寡欢之深渊而无法自拔,倒不是因为冬日风雪太过伤人心,只是我从来没有被救赎,也根本释怀不了前世那群人和那个支零破碎的青春。

前世少年时代就埋下的三国情种,因敬慕郭嘉,曾在初中开出一树红梅来,其暗香,弥漫了我整个青春。后来在大学,又因迷恋曹植,尘封多年的种子再次生根发芽,长出一丛幽兰,铺洒了三年芬芳。

我曾在梦中幻想过无数次,穿越时空与他们相见,为何如今梦想成真了,却偏偏只能困囿在这曹府之中,承受着命运诅咒,不能和曹植正常交往呢?

还有,我真的很想见一见,那个郭姓的谋士。

我和他之间,也曾有过一段往事。

“鬼才!天妒!”耳边恍若又响起杨夙当年的谈笑声。

我顿时泪流满面,还掩起袖子生怕被人看见。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名号。

那时,杨夙还是我的同学。

每当聊起郭奉孝和荀令君时,他笑得都特别灿烂——一转眼,竟已过去很多年了。

当年是在杨夙的引导下,我才能抱着好奇之心,敲开了三国史的大门。没有杨夙,我也不会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远在千年前的历史人物。

当初南皮一战与郭嘉擦肩而过,以为回到邺城便有见面的时机,哪知这一等,便是遥遥无期。

曹操也曾叹惜,从前那个好言善辞的女童去哪了?我如何成了这般病恹恹的模样?找过几次医官后,依旧是形容枯槁、面色发黄,我又痴而不语,不思学业,于是曹操终于失望,不再理会我而忙于政事了。

刻意疏远冷漠曹植,亦与他产生了不小的矛盾。

“自恃下笔成章,四哥以为,如此便很了得么?”

某日回廊偶遇,曹植主动与我闲谈文学,劝我多读诗书,我却很不客气地说道。

“那不知缨妹妹,是否只是会卖弄几句黄口稚子都会诵读的先秦诗呢?”曹植意味深长地发问。

“你在质疑我的学识?”

“不是质疑,是肯定缨妹妹未曾读全经史与诸子百家之言。”

“意思是说我基本功不够扎实咯?”

“连《风》《骚》都背得如此磕绊,想来也是满腹空水。”

我冷笑道:“看来四哥是有意讥讽缨儿学识不如你了,那我祝四哥下笔琳琅,文章千古无敌。”

“但陈事实,盼汝学有所长,怎料你性格竟如此偏执,诚令人生厌也!”

曹植跺了跺脚。

“我不需要你们的欢喜,我学业有无长进,与你,又有何干系呢?”

曹植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终究说不出别的话,只能悻悻而去。

“既如此,告辞!”

我亦怒气冲冲,我亦悻悻而去。

可我却无法否认——积攒多年古典文学修养的我,是真的不如年仅十四岁的曹植。

他没有说错,我真正掌握的,不过是前世记忆里古籍中的只言片语罢了,大部分还都是中学语文教材里的诗文。而剽窃唐诗宋词什么的来显摆才学,又是为我所耻的。

不愧是天生的文人,文学上的事,他比同龄人要敏锐得多。

那段日子有意将自己封闭,有意排斥一切人际交往。想来不论换作是谁,也该受不了我。只是说着违心的话,故意惹怒喜欢的人,不免教我好生落寞。

…………

一个月后,再奉命赴家宴时,我的席座已位居众女之后。

寒夜内集,满堂欢笑,或父子相亲,或母女相爱,或兄弟相戏,仿佛都与我隔着一层冰霜,打动不了我的心。我也尝试过融入这样一个大家庭,可最后,只能冷眼观望。偶尔逢场作戏,还能应答曹操几句。

卞夫人对我仍旧慈爱,跟其他公子小姐并无甚分别,她祥和的微笑总是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薛姨妈。

只是,自那时起,我才算认识到“大夫人”的真正内涵。

她是曹丕曹植的生身母亲,却永远不是我的。

那个名唤崔缨的人,年纪轻轻,却像是历经千帆的老妪,开始不住地叹息。

她开始讲述,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我身上有无数个裂缝,到处在漏水。”

这是希腊某位诗人关于悲剧最有力的诠释。

悲剧啊,它就像,家宴上那只被我碰倒的双耳漆杯,杯中美酒洒落一地,是美好变成泡沫幻影,是遗憾覆水难收,杯身遍布裂痕,那是悲剧撕开人心后留下的伤口。

十四年汉末生活,九年乱世劫难,在记忆里只如白驹过隙,而前世经历的种种,却恍如昨日。不论是前世还是今世,痛苦的感受却是丝毫未少的。

前世伴我十八年的父亲的早逝,固然是心底永远无法愈合的疤痕,为其所哀戚之情,远甚于我对今世生身父母的怀念,然我并非对后者就失了心肺,不过是千疮百孔的心再平白洒了一把盐罢了!

原来,我从未像个艺术家一样,大大方方地从悲伤中走出。

你们听,曹府家宴上,在奏乐歌《棠棣》呢。

可食案前的我,一身疲惫,双眼朦胧,直把《棠棣》听作《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慈父故,人生只剩归途。

归去!归去!可我又能归哪里去呢?

活在古代,常有忧生之叹,心惧杀生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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