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4)

长命还在说,眼睛里那么多的绝望和痛苦被他藏得稳妥。他穿透我的身体,做出一个徒劳拥抱我的姿态。良久才听见声音响在头顶:“太平,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太平,我知道你很难过,因为,我也是。

四、

想明白这一切,也不至于太艰难做出下一个决定。我赶赴承德殿找母亲。长命片刻不离随在身侧,然,终究是迟了一步。

母亲出殿,携身后一名素衣公子。

武承嗣。

在漫天漫地的浓云密布下,沿自正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朝我慢慢走过来。

要等到很近很近,直至他猛然抬头看我的时候才可以看清。

此刻他隐隐泛红的瞳孔和勉强压抑的,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双手。

我愣了愣,转而看向并排立在我身侧的母亲,似不惯我这样的目光,稍稍不悦:“朕杀了武成氏,堂堂一国公主,怎可与人共侍一夫?”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武承嗣泛红隐忍的双眸。

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隐忍,让他在担着这样痛楚仍能毕恭毕敬向我母亲说完跪安的话语,徐徐掉转头。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出偌大大明宫,融入长安略带潮气的暮色之中。

似乎再也不会回头。

而我怎么都想不到的是,我和他的第一次正式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绝望的境地。

举目遥望暮色四合,借此将目中溢出的水汽倒流回心间。我掩住面孔,大滴水珠顺着指缝下来。长命一声不响,只是如惯常做的那样,拥住我,借此传于我身体唯一的暖意。我将额头抵在他胸口,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太平,我知道……”

而这桩婚事,在母亲决绝到肃杀的手腕处置之下,渐渐走向我所不期望见到的结局。

长命也越发沉默,在等候下降的那段时间,他所做不过是漫长地凝眸,凝视我各种形容,或散步于花园,或天阶赏星,往往是我醒来之后,他依然维系着我入睡那刻的姿态。

我问他:“你究竟是谁的魂魄?”

长命显然没料到我。愣了愣,旋即不动声色地回问我:“我什么时候和你相遇?”

“八岁。”我脱口而出。

他看着我的目光逐渐趋于和煦:“如果我真想害你,不会等到现在。”

“你却很反对我嫁给武承嗣?”我不解,“或者,生前你和他有仇,所以千方百计阻挠。”

长命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里眉里全是我的神情:“如果生前真的和他有仇,我就应该支持你嫁给他,好让他也吃吃苦头。”

当然清楚他是在揶揄我,我懊恼:“难不成你喜欢我,所以不希望我出嫁?”

这是打死我都不敢相信的假设。

不过是随口一说,长命却愣在半空中,虽然只是精魂,并无固定形貌,但我还是能清晰感觉到此间异于往时的氛围,漏钟滴答作响,陡然将长命惊醒,他别开脸轻声道:“是,太平,我很喜欢你……”他怅然别开脸,    “我很喜欢你,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我讶异转过头。

长命转向窗外九天流云,怅然道:“我看着你长大,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五、

下嫁那天,母亲将我送至正德门外,早有等候在此的赞礼官躬身奉我上撵。幕帘遮挡的视线徐徐闭合,挡住我看到的一片惨烈红色,和奉旨迎候,此时冰冷眉目的武承嗣。

在母亲精心筹划下,我们终于以最决绝的方式相遇。

他不会爱我,只会在时间推移下加深对我的恨意。

这并不是一场愉快的婚礼,而后果,却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百倍。

不知为何衣裳的裙带尤其多,武承嗣索性用最简单的方式撕破我身上嫁衣,干净利索。仆从被驱逐出新房。一切反抗在沉默中进行,身下的桂圆花生外壳刺破肌肤,火辣辣的疼痛却比不上身体所承担的分毫,即使在最痛的时候我亦只字不吭,只是茫然地大睁着眼睛,没有一滴眼泪。

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到了最难堪的地步。明明还是第一眼见到他的情形,那个芝兰玉树般的男子闲闲立在马场之间,如棠棣盛开。

一切都结束了。

他在离去之前点上的龙凤呈祥还未完全熄灭,我卧于床榻内侧,轻声告诉自己,都结束了。

长命出现在偌大且空旷的新房高空,或者他一直都在,却无能为力。他跌跌撞撞化形落到地面上,踉跄半跪在我身侧的床榻之上,因背对侧躺,我看不见他脸色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一个略微颤抖的瘦削的手掌,盖在我裸露的,伤痕累累的左肩上,仿佛想要借此为我挡去我曾受过的一切屈辱和伤害。

可是,他只是一个精魂,只是徒劳的,一次又一次穿透我身体,凄怆如他此刻的声音。嘶哑到仿佛不是自喉咙内发出,他艰难开口:“太平。”

哪里来的水,我勉力侧首,余光看到的不过是长命暗影萧条。他跪坐在我身边,握住我右手的手背因用力过度而略显狰狞。竟有泪水沿着他面颊缓缓淌下。

鬼,鬼竟然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落泪。而武承嗣,却始终不会为一个陌生的人回心转意。

我仰面徐徐笑开:“原本就是我欠了他的,是我对不起他。”我侧首看了长命一眼,这个自我八岁起不离不弃相伴的鬼魂,不知他从何处来,亦不知他为何独独对我关怀有加,似乎一切不用解释,“长命,我一无所有了。”

长命拥住我因动容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强忍悲声:“你还有我,太平,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护你太平喜乐,长命无忧。”

六、

武承嗣对我的厌恶,不需要掩饰也尽人皆知。

入宫回门那天,是我与他的第二次相见,站在极远的地方,神色冷冷。

母亲衔处变不惊的微笑,看我缓步入殿。李旦躬身立在她一侧,年轻的脸上混杂着某种担忧的神情。我清楚,哥哥们均以自己独有的方式默默爱护我,显山不露水。母亲循礼问下降的事宜,威仪并重,她徐徐问出赞礼官未曾安排的,最后一个问题:“他,待你好吗?”

母亲以她从来的睿智,轻而易举窥破我和武承嗣面上云淡风轻之下,悄然隐匿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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