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自由(1/5)

存放生命的柜子没有缝隙,灯光透不进来。满室立柜的倒影像是在一个已经静止的广场上、数百数千人的屹立。

沿场地中轴线,从盒子最大的片区从东往西走,就是盒子规格次大的片区。按抽屉的截面,次大的盒子同样可以装进大部分体型的人体。

他打开其中一个抽屉。与他想象的一样,次大的盒子上也有玻璃,玻璃同样映着一张人脸,是张小孩的人脸。脸上泛着死一样的灰白,脸的边缘是一片深蓝色的水,也可能是冰。再其他的部分就超过了玻璃的范畴,看不清晰了。

接下来连续五六个,也都如此。

李明都回望了眼盒子规格最大的片区,将之标记为“前综合时代”。规格次大的片区被他标记为“综合人格时代”,剩余的片区暂且是他的技术水平不能理解的,他将之标记为“后综合时代”。

因为这个划分,自然而然,前综合的盒子数是最少的,后综合是最多的。综合的数量,李明都数了数,比前综合也多上不少,大约有两百个。

“两百个总能成功几个的。”

他想。

盒子的表面看不出盒子的构造。机器身用次声波挨个试探了下,发现综合人格时代的盒子技术至少也存在过六次迭代。

每次迭代的幅度都不高,七种盒子可以分为一类,但他想他不能冒险,他需要找到他熟悉的那一种。只有那一种,他从第三前线和行者号中获得了相关的知识。

李明都走在阴影里,直到一小时后,他没有找到与他记忆里的构造一模一样的盒子。

最相似者在若干个维生系统环节,从换热到保护剂自循环都存在与从第三前线读取的设计图有不一样的地方。

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打开一个他最眼熟的抽屉,然后俯着身子,轻轻擦拭盒子。盒子上原本没有尘埃,但因为他的到来,他身上没有被气压室去除的一部分灰尘也就落到了盒子上。

盒子的颜色各不相同。尘埃落在银白色的表面,格外显眼,像是镜子上的斑点。

显像器的下面照样是一张孩子似的面庞,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干干净净的面孔上还保持着一种迟钝的呆滞的像是在思考什么的表情——对于二十二世纪而言,那也一定是几百几千年后的事情了。

盒子的外壳绝对不是二十二世纪的造物,应该是在这个空间站制造之初被设计的。

李明都不懂盒子的外壳,但他懂盒子后面所连的线缆。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么线缆里传输的不是电信号,而是光信号。因为在三十世纪,类似的线缆受损后曾被他翻开察看,破损的缝隙里什么都没有,只闪烁着点点的荧光。

他更用力地拉开抽屉,直到线缆暴露在他的面前。

直到这里为止,他所有的动作都还是可以挽回的。

“在一百年前……刑法中所标记着的最大罪恶是故意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也就是剥夺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果有更大的,那就是剥夺许多人的生命。”

在机器身的手开始剪断线缆的时候,他默默想道:

“那么我想要对每一个盒子犯下的错,要么刚好相当于杀掉了两个人,要么因为没有符合的规定,而不足入刑。”

尽管这样想,李明都的心里却仍然一片空白,好像在做一个不真实的梦,只有脖子不知为何湿漉漉的,淌下了汗滴。

只几秒钟,线缆已被机器身剪出一个小口子。线缆随之发出一阵轻微的气体泄露声。从破损的缝隙里望去,里面果真什么都没有,只能看到线缆本身的外皮分了好几层,最内的一层是一种单质的晶体,晶体的内侧是空空荡荡的,闪着几点荧光。

荧光是里面的光线打在观测者视网膜上打出的点。

到了这时,李明都反而更加冷静了。不定型钻入机器身内,人身退后一步,靠在柜子上,机器身打开了手臂里的装置,通过接线的方式,让自己成为光信号的中转站。随着一阵深入感知的震颤,他仿佛有听见了连接协议发出的不存在的问候:

“你好啊,我是第八代次线传输协议……”

盒子的信息随之流出。

就在这个瞬间,李明都做好完全准备,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里面空空白白,流过的只是平静的水。

它是根纯粹供能的管线,与第三十世纪时计算并传输了一个微型世界的信息的光缆不能同类而语。

也是直到这时,李明都再次想起了关于第三十世纪的存放晶体的盒子另一个蹊跷之处。

“它为什么会做人类的梦呢?”

各种零零碎碎的猜测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但他已经无暇思考多余的猜测,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持他继续行动。

在意识不自觉的控制中,机器身的计算单元按照他期望被获得的记忆构造了一系列的情景。这个活计,机器身做来犹如本能。早在十几年前,他的意识被迫只能寄存在机器身的时候,就曾试想把自己的身体作为城市,用全身的运作来演绎一个永不停歇的故事。如今所要做的无非是更换材料,按照命题写一段虚假的故事。

故事作为信息通过机器身的器官,变成了电波,沿着光缆被传输了去。接着,机器身放开了双手,彻底断开了光缆与盒子的连接。

“嘟——嘟嘟!”

同一时间,整个寂静的殿堂发出异常的警报,警报声从各个地方飞出,像是无路可逃。李明都的思考僵直了一刻,但紧接着他想起来——

他已经转过一圈,空间站内没有任何维护者,所有机器都不具有任何程度的智能。

“没什么好害怕的。”

失去光缆的盒子被机器身抽出,拖到地上。机器身继续握着孔线进行自动破译。不定型从光缆的孔线里爬进了盒子里。他的意识一半沉在不定型的视野中,将自己的身体极尽扭曲,以适应不足一厘米的孔径。这种孔径不定型攀爬数刻便把自己体内的流态器官压缩到了极限。它放弃了身体的进入,而转为伸出自己的触须。

而人体的眼睛则看到了盒子最外层的壳分裂成六瓣,分成六个方向像伞骨一样向外张开,露出里面藏着的真壳。而真壳上便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李明都可以理解的操作盘、各类被掩蔽的自动灯还有一些掩蔽的插孔。大部分插孔都与外壳相连,联系它们的是正常的线路,而非真空或非真空光管。

他松了一口气,脖子上的汗流得更多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断开线缆意味着这种盒子肯定无法继续运行,按照人类冬眠技术的惯例,必定会存在某种应急设施把里面的人释放。迟早有一天,这里的所有灵魂都会被释放,但本来不该在今天。

外壳与真壳分属两个时代的科技。制造真壳的技术应该就在二十二世纪综合人格的时代。外壳是后来人加上的,换而言之,外壳本身的技术超过了李明都理解的范畴。但它若要与真壳连接,也要按照真壳的方法。

不定型通过非真空光管,钻入的就是真壳,它已经顺着气体与水的分解循环系统摸到了内维生舱的边缘。

李明都已经看到了玻璃底下深蓝色的液体周围迸出了许多不自然的气泡,那是气体系统出错的特征。

同时,内维生舱的温度极低,虽然由于液体本身的特性不会冻结,但也不是不定型要进入的。它所做的只是摸索盒子的内部结构,现在它已经成功完成它的任务。

它从维生舱中退出的同时,机器身把连接外壳与真壳的线缆一根根拔掉,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台来自可能是第三十世纪的头脑,以每秒两亿兆次的运算速度,对盒子进行计算。它唯一的瓶颈在于线缆的数据传输上限。

如果有人能够打开盒子的话,可以看到在人脑底下的接入器正在迅速升温,直到接近零下四十度。这是盒子所使用的冬眠技术不能接受的高温,会造成系统的破坏。它的备用能源所催促的冷却液的迅速循环带来了一阵极细微的响声,唤醒命令从指令栈中急促地发出,像是吹响的号角。它真正的主人仍在沉睡,机器身予以一切号角冷酷的否决。

接着,一连串的警告像是从地里爬出的死尸,把他包围了。李明都心一横,干脆把盒子载有的简单智能系统拔除,让机器身彻底接管盒子。

盒子的异颤彻底停下。

它从牢房被押到了刑场,被彻底剖析开来。

转眼间,机器身就感应到一连串断断续续、看似不连贯却又彼此相连,像是在水面上绽放的无数的波痕。其中有一段格外单调,这段记忆没有任何“综合人格”干涉过的痕迹,被机器身一眼瞧见。

靠在柜子上的人身由于意识的远离而缓缓滑倒在地。那时,李明都的绝大多数意识都沉浸在机器身中,许多复杂微妙的情绪由于缺乏对应的激素或模态都不再能生成。

纵然意识已经远离,但人体无法停止活跃的大脑皮层,仍在传递一些游离的像是做梦般的念头。

在二十二世纪最后三十年,综合人格行为模式的运用达到了人类历史的顶点。仍然需要一个确实的本体,使用这一本体作为人格的发生。也因此,删除记忆和添加记忆也变得可能。按照一位女性助理的说法,这是全球禁止的综合人格模块行为。不过想要读取记忆,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记忆是碎裂的,存在于各个部分之中,不通过大脑本身,很难连贯地形成一段故事。就算是时间也会是错误的。人以为想起的六十年前的故事,可能只是三十年前他在回忆中对其进行的重新加工。

“哦,对哦,这好像是我现在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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