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龙汉巡天总览(下)(1/4)

事物的发展通常具有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发展的力量不足而在积蓄力量的起始时期。

第二个阶段是发展的力量蓬勃向上、势不可挡的上升时期。

而第三个阶段便是发展的动力耗尽、重归于平凡的衰落时期。

对于肯定的阶段,各个时代的人的意见并不相差。但对于否定的阶段,不同的人有其不同的见解。第一零五六七称之为稳定的,导师克里希那觉得在上升的尽头既不是结束,也不是所谓的稳定,那只是一个开始,甚至只是一个开始的开始,是积蓄新力量的扬起。而在关映云的想法中,发展已经结束了,余下的只是不可挽回的衰落。在她的观念中,事物的发展乃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觉得物理的宇宙不是平滑的,而是有一个箭头的。人类的发展归根结底,便是为了逆箭头而行。一旦没有力量往前,自然就会被箭头带动后退、退化、直到变得原始。

理性生物的聪明才智总是尝试将整个宇宙、自然的世界与人类的世界统一在一系列有限的条条框框之中。然而通过理性从而认识到的规律总像是盲人摸象。站不到绝对高处的动物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现实的全貌。

然而生物们的智慧也正在于他们承认了这点,他们把所有已知的规律作为发展中所产生的一系列中转站,不停用新的规律去统一或者否定旧的规律。从而使理性和认识本身也变成了一个不停在发展,一个不停在自我重生的整体。

回到太空旅行这一项目,从表面上看,似乎也符合事物发展的三个阶段。

第一次从积蓄到衰落是人类不停积蓄科学、经济与社会上的实力,使得集群工业变得可能。而集群工业本身,也就意味着抵达木星轨道、冥王星轨道乃至太阳系以外同时变得可以,此之谓蓬勃。

而第二次发展便是星际航行。这一道槛何止浪费了一千年。整个世界的停滞不变,像是重新回到了那古老又漫长的农业时代。那些耗费最多资源与最多灵感的突破也只是在完善不变的大厦上盖上又一块砖头。已经解释的现象已经无可再解释。而不可解释的现象仍然是不可解释的。

然而,人类究竟是幸运的。

临界光速飞船的到来使得星际航行重新变得可能。另一方面,临界光速,也就是无限接近于光速本身,也使得二十世纪的相对论所预言的尺缩效应变得极为明显。在光速航行中,船外的世界不论过去多久,船内的世界仍然还像是刚出发不久。

时间在光中蜷缩了。

船里的一年可以等于船外的一千万年乃至一亿年。

人类的额定使用寿命是一百五十年。经过进一步的生物改良与冬眠方法,使用寿命可以放大到一千到一万年,这已经超过了大部分机器在运行中出现一次致命差错所需要的时间的平均值。二十一世纪的硬盘平均寿命只不过是二十年。可以认为大多数不具有自我修正能力的平凡机器是不如人类长寿的。这种寿命的人类依靠光速飞船的极限活动区域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换而言之,在某种意义上,对于临界光速飞船而言,周游星系,与周游宇宙是等价的。

公元第一千万世纪,差不多也就是第十六世纪的十亿年后,一艘建立在列缺技术上的飞船从距离银河系两亿光年的后发座长城返航,以次临界光速行将穿越当时新开辟的世界钺补七。

自接近星系外层球状云以降,钺补七几次发出通讯请求,均未收到回复。

经过星系已是异常情况。而飞船的预言路径更是可能擦过他们的太阳。当时的政府谨小慎微、如临大敌,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制造引力井,强行捕获飞船。一年后,当他们的宇航员登上飞船后,他们才知道这艘飞船究竟是什么。

那是大约在公元第三十二世纪从银河系边缘出发的先导飞船,它的使命便是周游太虚,完成对三亿光年范畴内所有物质分布的最详尽的记录。

此之谓巡天。

船里原本也有宇航员。但列缺技术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依靠无限能量突破壁垒的真正光速,在途径的真空不具备相应条件的情况下,列缺飞船无法抵达临界光速。

然而在路途上,他们正经过了这样一些区域。宇航员也就因此度过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钺补七的宇航员对冬眠舱进行解冻时,看到他们的尸体里新的微生物正在诞生与繁殖。

在人类这一生物从地球四十六亿年前开始的漫长历史上,巡天之船数不胜数。所有返航的巡天之船构成了人类世中期到晚期宇宙最详细的图景。

星球的地图在大多数情况下,无非是一个平面的、狭窄的、静止的二维图形。

但宇宙的图景不是平面的、也不是静止的,时间与空间在运动上的统一,导致一千光年内的事物必须同时要考虑一千年的变动。

为了存储与运算这一浩瀚无边的图景,必须使用量子云。

此之谓巡天总览。

一个信息的宇宙。

对于现代的星际航行,乃是必须之物。

现在是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的某个年头,李明都仍然不知道今天究竟是哪一天。但不管怎样,丹枫白凤距离靖边壕星只剩下五个小时的航程,留给囚犯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在小憩过后的几分钟,丹枫白凤的内肢在自动运行中发现了这几个不祥的身影。

无人机的飞驰引爆身后的空气,从舷窗中投下的月色被随之席卷而来的大风切碎。

囚犯们在夹层中奔跑,只一会儿便被强劲的风力推起,横七竖八地撞到一个逼仄的角落。李明都当机立断吐出不定型,重新展开茧体切片,在眨眼间便破坏了身后结构。其余囚犯只当是次异结晶的超能,也不说话。破裂的金属像是流水一样汩汩地贴着边缘行进,变成了一种只存在于实验室人工环境中的超流物质。

此超流物质在本宇宙中因为结构常数的不允许并不能稳定存在,在它衰变前的瞬间,一行人穿过洞口,坠进中界。而它衰变的中途,流落的物质遮住了洞口。

最前的内肢己酉即将记录下这一切。然而就在这时,它先是忘记自己眼前存在某种异物,接着忘记了一种未知物质向已知物质的转变,最后它连囚犯是怎么破坏的洞口都忘记了。它只记得一种宏大的力量击穿了阻碍的墙壁,现在的墙壁需要修理。

至于与不可能物质本身有关的记忆已经全部被丹枫白凤剪除。已知物质与已知物质的组合已经不可能再追溯到未知了,自然也不可能再追溯到次异结晶。

机器人修理结构的功夫,囚犯们已沿着管道爬行,来到了新一夹层。这一夹层的存在是为了支撑底下一片用作其他的零重力空间。

底下传来的机械波震动了地板。人类听不见,但不定型和本巴那钦这一人种贴在夹层地板可以识别。

“好像是个聚会的场所。”

东噶多吉说。

“聚会?”

李明都问:

“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而聚会?”

本巴那钦这时从地上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了起来。他笃定地说道:

“是弥留世界的回魂夜。”

人类的寰宇大多有设有弥留的世界,但弥留的世界却不常有回魂祭。不巧的是稳定又追求完美与和谐的房宿联盟恰好都有。

那边,宝古珍珠和东嘎央拉招了招手,囚犯们便知道周围的路已经摸清楚了。但他们人数实在太多了,为了混进人群,便四散开来,李明都、东嘎多吉、本巴那钦和卓玛吉祥走一路,破坏信号,爬进检修的管道,也就真正见到了回魂夜。

从管道缝隙中看到的空间里,浩荡的人流像是波浪似的涌动着。到处是两只手的、四只手的,还有八只手的,无眼的,双眼的,还有长满眼球似的圆球结构的,内骨骼的、外骨骼的、还有没有骨骼,乃至软体得像是没有矿化过的。蜘蛛、长蛇、大象、狮子、老虎、漂在零重力空中的海星、管虫,人类世界所有过的无数动物外形,与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动物外形,凡是能够承载一个“大脑”的外形,都在这里一并出现了。数不尽数的有机的无机的人形,穿着白色的太空服被禁止触摸到真实的世界,戴着球罩拒绝露出具体的脸庞。

他们没有欢呼,但灯光在球罩上的反射像是摇曳的太阳。他们没有庆祝,但雪白色的太空服的褶皱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灰暗。前面的人从后面的人的阴影中走出,忽然出现在反射球罩的光中,然后又落入更前面的人的阴影。

“这些就是回魂尸。里面有的是难产的,有的是出生了但犯下重罪的,有的是甘愿死亡的。但最多的是不断转生、最后失去了转生的权利。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被宣判了社会死亡。但是社会死亡不能剥夺他们思考的权利。”

“你确定他们只被允许感受,而不被干涉吗?”

李明都认真地问本巴那钦。

本巴那钦沉默了一会儿,说:

“只能赌一下了。”

囚犯们从管道中爬出来,像是浑浊的阴影,走入洁白人群的缝隙,这些戴着球罩、看不到面孔的人就自然而然地识别到了障碍物,像是水流碰到了石头便分开来了去。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人群移动、出巡、离开与又归来的窸窣的声音。

等李明都再走近,才看到回魂厅里到处都是机器。本巴那钦把机器叫做出生池,它们的模样与李明都曾经在众灵殿里见到的柜子相似,依靠一条条隐蔽在墙壁里的逻辑线,连上整个回魂厅的中心。

抬起头,就能看到那个叫做阴山的机关。

阴山从形状上看并不像是山,它也像一个池子,被所有出生池围绕着的一个池子,像是一个嵌在天花板上的游泳池,一个流变的、漂亮的、像是倒映出了一片山与海的镜子的亮晃晃的池子,像是照亮了人海的月光。

本巴那钦比其他囚犯更清楚这一切:

“这些人被判社会死亡后,他们就会被销毁身躯,存入弥留的世界,加入人类这一动物唯一被允许的死亡之国,等待自己大限的将至。只有很偶尔的时候,其中一部分人格距离现实还比较近的人会被允许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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