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一百一十一章(2/2)

林匪石的瞳孔微微一缩。

贺华庭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舒出一口气,冰冷又讽刺地看着林匪石:“时间过去那么多年,当年的证据都化成灰了,就算有我本人的口供,也不能当做定罪的证据,所以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我确实杀过人,是我的继父。”

贺华庭恶意地冲他一笑,一字一句清晰道:“用手术刀肢解的,我把他拆成了很多块,装在麻袋里,然后坐在河边一下午,把那些骨头肉块一点一点扔进河里喂鱼了。”

林匪石:“………!”

他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人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光荣历史”,脑子里极速运转,随机应变地轻声问:“你继父做了什么,让你用那种手段杀了他?”

林大忽悠是这样一个人——他尖酸刻薄的时候,能把人气的三尸神出窍,恨不能一脚把他那张讨厌的嘴脸跺成饼,而当他眉眼与语气温和下来,徐徐不疾与人交谈的时候,又像一个抚平伤痕的温柔乡,让人愿意把所有不为人知的心事与伤痛都毫无保留地倾倒给他。

“他是媒人介绍跟我母亲认识的,看起来憨厚老实,不像那些凶神恶煞的坏人,结婚之前装的人模狗样,我母亲带着我嫁过去,才发现这人其实是个穷困潦倒的烂酒鬼,精神分裂,不喝酒的时候,是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窝囊废,稍微沾了酒就开始家暴,没轻没重地打我母亲、打我,”贺华庭半垂着眼皮,几不可闻地轻轻呓语,像是陷入了某个深沉的梦魇中,“我亲眼看到过他拖着我母亲的头发把他从卧室拖到门口,又一脚把我母亲踹出了大门,最后把我从衣柜里拖出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拿着头往墙上撞。”

“酒对他来说就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打开所有人性的罪恶与丑陋,他喝了酒之后还经常婚内强|暴,甚至在我面前……”

说到这里,贺华庭说不下去了,偏过头去低声干呕起来,溅了一地的血沫。

林匪石听懂了这个短暂的故事,他看着眼前的贺华庭,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无助少年的身影。

他小时候或许没有足够的力气,可能等到长大才学会了反抗——其实世界上真正罪有应得的人没有几个,更多时候是应了那句“社会不让好人有出路”,他们的脚步不由人,而是被命运的手生生推着,不得不走上了那条难以回头的路。

天底下或许有无由来的一腔热血,但是没有无由来的恶意沸腾。

毕竟人都是有弱点的,坚守本心不容易,走上歧途却轻而易举,所以坏人大都是“我曾经善良过”。

江裴遗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看见贺华庭旁边的地方一摊星星点点的红色血迹,以为林匪石凭借一口毒舌把他气的吐血了,额角青筋一跳,低声质问:“你又跟他说什么了?!”

林匪石茫然又无辜地看着他,下意识地辩解:“……我什么都没……”

——这副做贼心虚的表情江裴遗太熟了,每次林匪石背着他闯了什么祸,估摸着要挨打被骂的时候,就摆出一张可怜又纯情的脸,试图装痴卖傻萌混过关,江裴遗屡次心软,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跟他说,基本上都被他混过去了。

然而当他真正无辜的时候,江裴遗却不信了——江裴遗把水果盘往他腿上一放,嫌道:“拿着去客厅吃,别在这边给我添乱。”

林匪石:“………”

“狼来了”居然报应到自己身上了!

他委委屈屈地说:“我真的没跟他说什么。”

但凡林匪石第二遍重复的话,江裴遗就会信了,他轻轻拍了拍林匪石的头,轻声道:“知道了。”

贺华庭换了一个坐姿,一条腿蜷在没受伤的腹间,另一条腿伸直放在地上,他似乎没察觉到有人进来了,喃喃般继续道:“那段时间我每天做梦都想杀了他,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杀人,也没有勇气动手,只能站在角落里看着他,看着我妈妈被打,我求我妈妈离开他,可是她总是不肯,她说男人都是一样的德行,下一个或许更可怕,这个世道有命活着就是幸事了。”

“后来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坐在门前哭,遇到了舒子瀚和天明,他们问我为什么哭。”

贺华庭明显停顿了一下,那仿佛是他命运的一个折点,许久才低声道:“我说我想杀死一个坏人,可是没有办法动手——舒子瀚似乎对我很有兴趣,他用看小怪物的欣赏的眼神打量着我,然后给了我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一点一点教我怎么杀了他,还能不留下一丝证据。”

“所以他晚上撒完了酒疯,回到床上睡觉的时候,我用舒子瀚给我的东西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弄晕拖出了房间。那天夜晚我似乎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的状态,我才发现原来刀锋划破皮肉、切筋断骨的感觉是那么美妙。我不止要他死,还要他死无全尸,”贺华庭说话的时候,从始至终没有直视过林匪石的眼睛,姿态像是一个知错不改的死囚,他嘲讽般的说:“说实话我并没有什么负罪感,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那个畜生早就该死了,我妈发现他失踪了,疯疯癫癫地去找了他一段时间,根本没想过他被支离破碎地扔到河里了,也没想过报警。”

“你看,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简单的事?林队、江队,你们确实是罕见的‘正义使者’,可是你们能代表天底下的正义吗?你们能让所有含冤的灵魂都得雪吗?”贺华庭缓缓抬起眼皮,乌黑眼珠深不见底,他轻声一字一句:“如果不是我主动坦白了这一切,你们会知道西边河里流浪着一个死人吗?”

林匪石想了想,问:“华庭,你想过制定法律的意义是什么吗?”

贺华庭“哈”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惩恶扬善,发扬那些一听就冠冕堂皇、虚伪至极的真、善、美。”

林匪石点点头:“有道理,但我更认为法律是用来约束‘好人’的——我们每个好人都有变成杀人犯的潜质,因为人性总是不可避免地存在阴暗面。”他指了一下自己,缓缓道:“我、裴遗,还有许多警察,我们都杀过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而你与我们差别的不过是一个正当合法的身份而已,当我们没有了这层身份,其实跟你的立场是完全相同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听完这段话,贺华庭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林匪石跟他“促膝长谈”的目的,几乎是匪夷所思地盯着他,字音从牙缝里咬出来:“你什么意思?”

林匪石很淡定地说:“没什么,我打算策反你。”

贺华庭:“………”

他简直要气笑了,直声反问:“策反我?你凭什么以为——”

林匪石打断他说:“除了你那个不是玩意儿的后爹,这些年你还伤害过其他人吗?”

贺华庭的身体轻轻一僵,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朋友,你可能对鱼藏不太了解,在很多时候我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善恶——作恶的人眼里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并且丑陋到难以掩饰,当然,像舒子瀚那样已经‘恶’到一定境界的除外。”林匪石的声线本来就带着金属般的磁性,刻意轻柔压低的时候,近乎是蛊惑的,他用一种很亲近的语气说:“而你眼里并没有那种东西,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当时愿意信任你的理由。”

贺华庭想:林匪石在说什么?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吗?还想策反他,在做什么白日梦?这个条子居然这么天真吗……?

他的手杀过人、见过血,灵魂上带着洗不清的污点,只能匍匐在地狱苟延残喘地活着,是一团见不得人的影子,怎么能再跟林匪石这种走到哪儿都发光的人站到一起呢?

“虽然这么说不符合现代依法治国的理念,但是我觉得吧,天道好轮回,恶人自有恶人磨,如果我不是刑警,我甚至还要跟你说一句‘干得漂亮’,”林匪石话音一转,又语重心长道:“可是华庭,终究罪不至死啊,就算你那个倒霉后爹再猪狗不如,想方设法惩罚他一下、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就算了,没到杀人分尸的地步。”

“你那时只是被仇恨以及凌驾在生命之上的快感控制了——这几年来,你真的没有后悔过吗?午夜深眠的时候,你不会看到一双沾着血的手出现在你梦中吗?”

贺华庭紧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我从来不劝人做什么‘圣母’,甚至最不喜欢遇事就要你大度的人,又不是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为什么要慈悲为怀?”林匪石注视着他,继续不停洗脑:“我觉得睚眦必报是一种很好的品德,毕竟‘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只是你报复的分寸太过了。”

贺华庭:“………”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像你刚才说的,那么多年过去,我们也找不到证据给你定罪,西边河的鱼都变成灰了,根据我国法律根据,孤证不能定案,就算你本人去派出所自首也没人会理你,”林匪石稍微停顿,慢慢地说:“所以,我给你一次洗白的机会,让你从地狱里爬上来,再次回到阳光灿烂的人间——你要不要?”

“……”贺华庭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根吊在悬崖上半死不活的某种牲畜,林匪石对他伸出一条救赎的手,他抓住就能回到人间活下去……抓不住,掉下去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可是他凭什么回得去呢?他凭什么……去抓住那道光呢?他已经犯了太多错了,长年与虎谋皮、为虎作伥,他变成深渊,也回不去了。

贺华庭抖着肩膀低低地笑了一声,慢慢咬字清晰地说:“我不知道在你们眼里舒子瀚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是这么多年,他给我衣食、供我住行,甚至因为他我才不至于在我母亲死后颠沛流离地去流浪,就这点程度的三言两语就想让我背叛他,鱼藏,你未免太天真了。”

林匪石点头评价说:“重情重义,不像是反派。”然而他又像一条洞察人心的毒蛇,吐着冰冷的信子般轻轻地反问:“可是你从来没恨过他吗?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有多大的恨意?想必那时候你没有那么重的杀心,根本没有要把你继父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喂鱼,是舒子瀚在不停诱导你吧?是他握着你的手教你怎么杀人、怎么分尸吧?是他给你亲手铺了一条路,然后推着你走上去的吧?”

贺华庭鬓边一丝冷汗滑了下来。

“我很抱歉让你遭受这一场无妄之灾,你本来可以以自己的面貌活在世界上,现在却不得不变成另一个的模样。”林匪石叹息道:“可是你甘心就这么一直作为一个替身活下去吗?你年轻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颗赤诚善良的少年肝胆吗?”

贺华庭的喉结无声地滚了一下。

林匪石继续循循善诱:“只要你愿意跟我合作,将我顺利送到沙洲内部,取代你的位置,沙洲就有可能全军覆没,而你作为提供重要线索的功臣,就算以前犯了错,也足以将功补过了。”

贺华庭低着头没说话,乌黑的发旋充满了无声的抗拒。

林匪石的诱饵与压力都给予的恰到好处,这时候也不再逼问,怕物极必反,他看了江裴遗一眼,温和道:“打开他的手|铐吧,我看他那么坐着也挺难受的,反正在咱们两个眼皮底下,他也没办法通风报信,也没地方跑。”

江裴遗神色复杂地跟他对视,林匪石刚才说的好像是掏心掏肺的“肺腑之言”,简直感天动地,听的人都要哭了,可江裴遗也分辨不出他是真的同情贺华庭,还是单纯为了“招安”才装出来的善解人意。

……就算他们已经好到可以互相托付性命的地步了,江裴遗竟然还是看不懂他。

“他肋骨应该骨折了几根,刚才我通知医生过来了,应该很快就到。”江裴遗对林匪石说完,拿着钥匙走到贺华庭旁边,蹲下来给他打开手铐,冷淡道:“无意伤你,好自为之。”

贺华庭撑着床勉强站起来,然后坐到了床上,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没有那个犯罪分子会不自量力地在鱼藏和南风的面前嘚瑟。

林匪石叉了一块红彤彤的西瓜送到江裴遗嘴边,看他吃下去,又热情好客地问贺华庭要不要来一块,贺华庭偏了一下头,没说话。

江裴遗把他一手一脚铐在床上,转身跟林匪石走出卧室,他淡淡地问:“你觉得他有可能站到我们这边吗?”

林匪石点点头认真说:“有的。我一直感觉他不像是坏人,说穿了不过是舒子瀚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给棋子赋上人性,应该不是难事。”

只要贺华庭愿意跟他们合作,将他在沙洲的工作事无巨细地告诉林匪石,以林匪石瞒天过海的本事,以假乱真不是难事。

——可是那同时也意味着林匪石要无比近距离地接触舒子瀚、天明之辈,以“贺华庭”的身份,真真正正孤注一掷,无时无刻不在悬崖钢丝上跳舞,随时都有暴露的危险,一不小心或许就会万劫不复……

江裴遗一方面希望计划顺利进行,解决沙洲这个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后之后,还元凌省一片海晏河清,可是他一方面又不希望看到林匪石以身犯险,那种联系不到他、连生死都不确定的提心吊胆,江裴遗实在不想经历一次了。

说穿了江裴遗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他也有私心……谁不希望能跟喜欢的人一起到老呢?

可是“国家大义”在前、“英灵忠骨”在下、“五星警徽”在侧,不允许他儿女情长。

江裴遗捏了一下眉心:“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贺华庭跟舒子瀚应该一直在暗中联络,他销声匿迹太久,那边可能会起疑。”

林匪石表示赞同地“嗯”了一声,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乌漆嘛黑一片,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似的,手脚发软地往江裴遗那边倒了一下。

江裴遗心跳陡然一停,伸手扶住他,简直要“PTSD”了,声音高了起来:“匪石?!”

林匪石单手撑着他的肩,蹙眉缓了一阵,然后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小声道:“……说话太多了,肺活量有点跟不上,头好晕。”

江裴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暮暮宝贝的雷!

明天更新应该下午或者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