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先帝(2/2)

怀里的儿子蹬了蹬腿,扁着嘴哭了,他看着那孩子,忽然觉得很无助。

如果事情真的按照他想的那样发展,妻子的将来,或许会比母亲更不堪。

怀里稚嫩的儿子,或许也会有比自己更可悲的命运。

他不敢再去看儿子的脸庞,有些慌乱的将他递给乳母,匆匆出门去了。

皇帝病重,他作为储君监国时,下令族诛何氏。

没过几日,他在书房停留的时候,心腹进来低声禀报说,她自尽了。

他静默了许久,心腹也同样。

很久很久之后,心腹才问他:“您要去看看她吗?”

“不,”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不必了。”

“将她好生安葬了吧,”他说:“已经没必要再见了。”

后来的后来,他登基称帝了,可是并没有册立皇后。

他想这样无声的缅怀她,又觉得自己无耻而虚伪,到头来,还是觉得忘了她比较好。

何氏倒台,朝中牵涉诸多,为了避免伤怀,也是为了庇护,他将那个孩子送到西北去,又暗示英国公将自己的嫡子送过去。

但愿他会有出息。

称帝之后,他身边有了很多女人,但是没有一个是同她相像的。

她们都很活泼可爱,明艳中带着俏皮,动人极了。

别人只当他是厌恶极了她,或者是原本就喜欢这类的,只是此前隐忍,不得不与她相敬如宾,于是就进献更多的这类美人进宫。

他有时会挑两个留下,其余的遣回。

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

长久的时光呼啸而过,当初流过的血色被抹去,死去的人被忘怀,他也以为自己已然不记得她。

那年的元宵节,有个宫嫔痴缠着要出宫去看灯,他在宫中呆的索然无味,便应下了。

一隔多年,金陵似乎仍是旧时光景,繁华如故,灯光如昼,往来的男女手中提着各式花灯,言笑晏晏,一派欢畅景象。

他在侧看着,却莫名的欢喜不起。

当初的当初,他好像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遇到了什么人。

他始终静默不语。

身侧的宫嫔知情识趣,他心情好些,便去嬉闹一阵,心情不好,便只默默跟着,一言不发,倒是不烦。

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他也不知是要往哪里去,周边自是无人敢开口问,这样喧闹的元宵节,便只沉默的跟着他身后。

走到一个地方时,他忽然停住了。

怎么到这里来了。

元宵节正处冬日,自是严寒,那株杏花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好不难看。

可他还是走过去,隔着院墙,静静的看了许久。

“罢了,”他摇摇头,道:“走吧。”

沿着不远处的台阶拾级而上,他们一行人打算回宫去了。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似是心有所感一般,他蓦然回头去望,却见一个穿鹅黄衣裙的姑娘,手中提一盏灯,盈盈的站在那里,似乎在笑。

仿佛有只淬了毒的钩子,闪着蓝光的尖端刺进心里,将那些掩藏在岁月中的痛,一寸寸勾了出来,鲜血淋漓的暴露在面前。

残忍极了。

他不知是为何,忽然落了满脸的泪,像是未经事的少年一样,转身跳过几层台阶,大步往那里去了。

身边的内侍猝不及防,又不敢高声,只手忙脚乱的跟了上去。

他重新回了近前,才将那姑娘瞧个分明。

不是很美,却极温柔。

见他大步过来,她似乎被吓到了,下意识后退一步,道:“什么人!”

“抱歉,”定定的看了她许久,他才道:“我认错人了。”

许是他神色太过戚惶,那姑娘只当他是与爱人走失,犹豫一会儿,出声安慰:“今日人多,走失的人不少,你回家看看,兴许她已经回家了呢。”

“不,”他转身离去,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回不去了。”

很多事情,若只是一厢情愿便可以,便不会有人说天意弄人了。

他与她,在杏花树下遇见起,或许就注定不能善终。

他无声的流了一脸泪,连擦也顾不得,那宫嫔面色不解而畏惧,想要劝慰又不知从何开口,终于还是沉默了下去。

她死后,他将她的旧物都收到了长秋宫,尘封起来,再不去看。

很久很久的之后,他翻看她的旧书,在里面见到她未曾出嫁时写的批注,字迹小小的,一如既往的温柔之中,带着少有的刚绝。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他不知道她写那句批注时在想什么,却很想知道,那日她自尽时,有没有后悔。

若是没有遇见他,她这一生,不该那样惨淡结尾。

许是他的模样太过骇人,他隐约听见心腹内侍在唤他,可是想到她的那首批注,便无力回答。

勉强走了几步,一口血自喉咙里涌出,身体一歪,倒在了内侍身上。

大抵是痛到了极致,他居然没有什么感觉。

其年正月二十一日,山陵崩,时年三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