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望 海 潮(2/3)

皇后见到儿子,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李承沛快步上前,旋即被皇后揽入怀中。皇后一边摩挲着他的脸一边笑问:“又到哪儿淘气了?”

李承沛对皇后的问话避而不答,只是一味撒娇:“阿母……”

皇后也不追问,仍旧笑着数落:“瞧你这一身汗……”

绮素向太子行礼后便安静地站在一边,此时见他们母子亲热,她垂下头,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不久前她也偎依在母亲怀中,此时却要独自面对宫禁中的生活。

“我渴了,”李承沛理所当然地吩咐绮素,“拿酪浆来。”

皇后微微皱眉,放开李承沛,道:“不可无礼。”

“我没有无礼呀!”李承沛不解,“平时不也是这么使唤宫婢吗?”

“身为太子,当以德行立身,即使是宫女,也当以礼待之。再说她可不是普通的宫女,以后你不但不许欺负她,还要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

“妹妹?”李承沛向来不喜母亲说教,闻言转头又看了绮素一眼,表情更加不以为意。

皇后见状,表情渐趋严肃:“你若敢欺负她,别说我不饶你,你阿爷也要教训你的。”

听皇后提起皇帝,李承沛瑟缩了一下,嘀咕道:“知道了,知道了,好像谁稀罕欺负她似的。”

皇后一笑,摸着儿子的头说道:“这就对了。以后更要和睦,知道吗?”

她拉起两个孩子的手,放在了一起。长大以后,绮素仍会频频地想起那一天。如果那日皇后未曾召见她,没有让她与太子相识,她这一生会不会过得平静许多?

那日召见后,绮素便被皇后留在了身边。

绮素此时尚不明白皇后的用意,因此这样的厚待让她十分费解。不过她依稀记得入宫前母亲抱着她垂泪,舅舅苏牧在旁劝慰时说的话:“妹妹别难过,绮素入宫未必是坏事。”

“我已经没了丈夫,现在女儿也留不住,我能不难过吗?我们韩家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就这么一个女儿还得送入宫去?”苏引哪里听得进去他的劝告,只不住地抹泪。

苏牧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终于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难道不知道你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我曾四下打听过,看能不能打点一下,把这孩子留下。可有人向我透露,这孩子的名字是中宫授意添上的。”

“中宫?”苏引一愣。

“妹妹认为中宫何以知道这孩子?”

苏引不说话了。

见妹妹不言语,苏牧趁热打铁:“以我的看法,苏韩两家与内宫皆不密切,中宫更未见得关心外官妻女,此举多半是陛下之意。若当真如此,外甥女入宫不但不是坏事,只怕还有后福。”

“什么后福?”

“妹妹且想,中宫亲自开了口,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我想这孩子十有八九会被留在中宫身边。中宫性情温厚,又知道这是韩家唯一的孩子,断不会让她长久留在宫中,只怕过几年便会加恩放她出来。到时这孩子和皇后搭上了关系,说亲时岂不是更有底气?若这孩子福泽再深厚些,投了中宫的缘,中宫亲自为她择一门亲事,可就更妙了。皇后挑的人家自然不会差,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夫家必不敢欺她,这孩子自然是一生的平安富贵。和外甥女的将来相比,这几年的分离又算得了什么?”

苏牧的话让苏引沉默了许久,最后她轻轻拭去眼泪,对怀里的女儿说:“绮素,听话。”

舅舅的话对绮素来说太过于高深,母亲的话她倒是很容易懂。虽然绮素还不了解宫廷,但她明白,顺从的孩子不容易惹上麻烦,尤其在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

皇后对绮素的温顺颇为满意,对她更加照顾,并不让她像其他宫女一样受训于内庭或是终日劳作,绮素的任务似乎只是在中宫闲暇时陪伴她。

皇后闲时喜欢在静室读书或抄经,皇帝政务不忙时也常来皇后处。

皇帝今年四十五岁,相貌周正端方,但是轮廓比常人要深些,肤色也更白些。绮素想起了初入宫时听到的宫人间的谈话:太宗在位时,中原动乱未平而北狄日盛。为了稳住北狄,太宗聘北狄大可汗之女为嫡子正妃,这便是皇帝的母亲。狄女乃可汗所纳西戎女子所出,故皇帝的相貌与上皇诸子颇有不同。

皇帝有嫔御十数人,但他似乎更愿意和皇后同处。二人往往各执书卷,静静地读上几个时辰。皇帝长于翰墨,有时亦会挥毫作书,让中宫品评。这时的帝后便与世间任何一对恩爱夫妻无异。这样的场景绮素也觉得亲切,这总让她想起父亲韩朗在世时与母亲读书习字、唱和酬答的情景,她往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一次皇帝习字时见绮素在旁,遂向她招了招手。

皇帝一向严肃,绮素对他颇为畏惧,即使皇帝对她从来都很和气,她仍不敢过于亲近。她低眉上前数步,垂首侍立。

“听皇后说你读过书?”

“奴双亲教过几个字。”

皇帝反倒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中的笔递与她:“写来我看看。”

绮素接过,略一踌躇之后,另换了一支笔,在白纸上写了几行字。她常陪皇后抄读经文,因此拣了几句从佛经上看来的句子写了,双手向皇帝奉上,道:“奴写得不好。”

皇帝接过,见她写的是佛经上的偈语:“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她的字迹尚显稚嫩,却已依稀可见绮丽清婉之风。皇帝暗自点头,韩朗这女儿教得倒是用心。绮素见皇帝无话,以为自己的字不入皇帝的法眼,不免忐忑。良久,她才听见皇帝吐出两个字:“尚可。”

皇帝离开后,皇后将绮素拉到身边,道:“你这样的年纪就能写出这样一笔好字,已经很不容易了。”

“奴婢是不是惹至尊不高兴了?”绮素想起皇帝肃穆的面容,仍有几分忐忑。

皇后微笑着说:“至尊只是不知道怎么同你相处。”见绮素茫然,皇后又道:“别看至尊看起来稳重端严,他其实最不擅与人相处。对臣子们他可用威仪服之,太子身为储君,严厉些也无妨,可对你这样乖巧的孩子,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瞧至尊倒是想和你多说几句话,只是不知该说什么,你可不能因此生至尊的气。”

绮素有些惶恐:“奴不敢。”她顿了顿,小声道:“奴……只是奴婢。”绮素不傻,当然看得出帝后对她格外优待,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宫人,这样的青眼如何能承受得起?

皇后将她揽入怀中:“至尊和我从没把你当作奴婢。”

绮素依在皇后怀中,皇后身上淡淡的香气让绮素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母亲过得怎样,有没有在想她?

“我有过两个儿子……”头顶上皇后的声音轻轻响起,“却从没有一个女儿。”

绮素不知道该不该接话,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继续沉默着听皇后叙述。

“而我的大儿子……”皇后的语气里有着无尽的忧伤,“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绮素听宫人说起过,在太子李承沛之前,皇帝与皇后还曾有过一子。那时皇帝还在东宫,因是储君的嫡长子,所以不但东宫夫妇珍爱,尚在位的上皇也极重视,一出生便封其为皇太孙。

皇太孙名承沣,精于骑射,上皇以为其英武类己,总喜欢带在身边,连昭武二十三年第二次御驾征西也带了他同去。谁料石河一役上皇遇险,皇太孙为救祖父,竟然战死沙场。那年他不过十五岁。

这件事让当时的太子夫妇,也就是现今的帝后伤痛不已。时至今日,宫中都没有人敢在帝后面前提起他们早逝的长子。从那时起,皇后便开始吃斋茹素、念佛抄经,祈祝长子早登极乐。

绮素想起皇后每日抄写佛经时温柔又伤感的神情,以及她将抄录的经卷供奉佛前、低声诵读经文的虔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此时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母亲,绮素能体会她的悲痛,也明白了为何她会对太子如此溺爱。

立储以后,太子便按惯例迁往东宫少阳院。只因皇后不舍,太子仍有大半时间出入皇后殿中,绮素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太子李承沛。

太子是绮素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大概也是最娇纵的孩子。振州汉人家的孩子,无论男女,一到八九岁便得帮着家里干活。男孩或下田耕地,或随父兄出海打鱼;女孩则要学习中馈和织补。便是京中舅舅的几个儿子,也是六岁开始,便要一边读书一边学习骑射;女儿们除了请女师教习闺仪,还要学习女红、香道。太子却不太一样。皇帝虽请了饱学之士为太子启蒙,可太子并不怎么把学业放在心上,整日里只与宫人们笑闹戏耍。

起初因为绮素分去了皇后的关爱,李承沛并不喜欢搭理她,每次一见绮素,他要么从鼻子里哼一声,要么完全无视。绮素不敢招惹身份尊贵的太子,总是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默默地退到一边,不敢多说一句话。

直到她入宫一年以后,李承沛才改变了对她的态度。

那是显德十年春三月,皇后将行亲蚕礼。亲蚕古礼仪式烦琐,除却要预备种种所需之物,还须提前五日斋戒。皇后心疼绮素年幼,不愿因此拘束她,特命她不必近前。

入宫以后,中宫便让人拨了一间小屋子给绮素独居。无事可做时,绮素便留在自己房内临习书法或是做点针线。皇后斋戒,她便将时间都花在了临帖上。这日她正写得专心,忽听吱呀一声,窗户洞开,从外面翻进一个人来。绮素一惊,仔细一看,才发现来的是太子。

李承沛的锦袍染满泥灰,脸上也不知从哪儿抹了几道黑印。绮素搁笔,正欲向他行礼,李承沛却急急地一摆手,小声道:“别动。”

他满屋子乱看,最后将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大箱子上。他眼睛一亮,走过去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胡乱丢出来,然后一头钻了进去,合上了盖子。绮素初时惊疑不定,旋即明白过来,太子必是又在和宫婢们游戏。她将太子丢出来的东西略作整理,便又回到几前,依旧提笔临帖。

前来寻找太子的宫婢们经过绮素窗前时,看到的便是绮素专心写字的情景。绮素一向得中宫厚爱,却从不恃宠而骄,宫婢们大多与她相善。她们在窗外嬉笑推搡半天,才选出一人问她:“小娘子可曾见到太子殿下?”

绮素不惯说谎,她怕开口会露馅,便摇了摇头。宫婢们也知她不多话,都不以为意,笑闹着往别处去了。

等她们走远了,绮素才起身关上窗,走到箱子前轻声道:“殿下,她们走了。”

李承沛咣的一下推开了盖子:“憋死我了。”

他急急地从箱子里爬出来,无意中将一道卷轴带了出来。他正慌忙迈步,一脚便踩在了卷轴上,另一只脚却将卷轴踢了出去。展开的卷轴在箱子角上一碰,嘶的一声被拉成了两半。

虽只是轻微的声响,却让绮素面色大变,一把推开李承沛,急急地将卷轴捡了起来。

李承沛自打出生起还没被人如此对待过,不由得大怒:“你好大的……”

最后的“胆子”二字还没说完,他却忽然泄了气。虽然不满,他却还记得母亲曾吩咐过,绝不可以欺负绮素,他怒斥起来未免底气不足。他低头一看,绮素正捧着卷轴,双手颤抖不已,眼泪更是簌簌地直往下掉。

李承沛不由得慌了:“你怎么了?我,我……我可没把你怎么样。你,你……你就算告到阿母面前,我……我也什么都不会承认的啊。”

绮素一边哭一边说:“这是奴阿爷给奴的字帖。”

这卷轴为韩朗所制,绮素刚学书时,韩朗亲笔写出千余文字,作为女儿临帖之用。韩朗的字自成一体,当年以清雅秀逸驰名都中,可谓一字难求。对绮素而言,这卷轴更是父亲的珍贵遗物。视若珍宝的字帖被李承沛弄坏了,绮素自然心痛至极。

李承沛不知原委,一听只是字帖,便很不以为意:“别哭了,别哭了,不就是幅字嘛,让你阿爷再写一次呗。”

绮素哭得越发伤心:“奴的阿爷……已经不在了……”

李承沛挠头:“那……我明天赔你一张我阿爷写的字,行了吧?那可是皇帝写的字呢,比你这个好一百倍。”

“奴,奴不要,”绮素抽抽搭搭地说,“奴只想要阿爷的。”

李承沛向来任性,难得这么低声下气,绮素居然不识相,他不免有些火了:“你……哎呀,你烦死了!”他跺跺脚,不想再理这不识好歹的宫女。可刚走到门口,他又折返回来,讪讪地说:“哎,你把那个什么字帖给我,我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赔给你。”

绮素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李承沛神气地说道,“我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君无戏言,知不知道?”

绮素慢慢止住了哭声,将信将疑地把裂成两半的字帖交给了李承沛。李承沛接了字帖往外走。出了门他又突然回头,一本正经地对绮素道:“你可不能告诉我阿爷阿母啊,我要是挨了罚,就不赔你了。”

李承沛不敢把卷轴带到帝后面前,一路愁眉苦脸地捧回了东宫。他刚刚更衣完毕,宫人便禀报说冉令公求见。

太子的娇纵皇帝并不是毫无察觉,因此让中书令冉训兼任了太子左庶子一职。左庶子掌侍从赞相、驳正启奏。冉训才学过人,更兼执政多年、深孚众望,如此安排自是为了劝导太子向学。只是李承沛嫌进士出身的冉训是个迂腐酸丁,本就在背后偷偷叫他“措大

”,而冉训自任左庶子后,每见太子必有一通进言,更是让李承沛避之不及。

不过因为皇帝盛赞过冉训的书法,说他博采众家之长,这一次李承沛倒很欢迎他的到来。耐着性子听完冉训的劝谏,李承沛便拿出了那道卷轴,问他能不能仿一幅一模一样的字。

冉训将字帖细细地看了一遍,向李承沛一揖:“殿下恕罪,只怕老臣无能为力。”

“这都写不了?亏你还是个大书家呢!”李承沛闻言不满,忍不住出言指责。

“殿下,如果老臣没看错,此帖乃韩侍郎所书。韩侍郎之书迹独具一格,自有风骨,当年在京中独领风骚,人称‘韩体’,非常人所能模仿。”冉训本是书家,说起书法便滔滔不绝,“臣记得韩侍郎在京时,所作之书用笔纤瘦,此帖之字虽神韵犹在,但多了几分圆润浑厚,且劲力内敛,更为雅致,莫不是他离京之后所书?想不到韩侍郎被贬之后,尚能苦练不辍,于书道上又有精进,实在是难能可贵……”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写不出来吗?”李承沛懊恼得直抓头,“我可答应了赔给人家一幅的。唉,烦死了,烦死了!”

见太子如此焦躁,冉训慢条斯理地抚须道:“臣虽无法写出这样一幅字,不过臣略懂修补之法,或可让此帖还原如初。”

“真的?”李承沛又惊又喜。

“臣不敢欺瞒殿下。”冉训笑道,“臣虽不知殿下从何处得来此帖,但韩侍郎此书堪称绝妙,就此毁损实在可惜。臣愿尽绵薄之力,让韩侍郎此书流传于世。”

“太好了!”李承沛高兴得直拍手。

“不过,”冉训话锋一转,“殿下近来过于顽劣,陛下常为此忧心如焚……”

“知道了,知道了!”李承沛心情大好之下着实敷衍了他两句,“我明天开始就好好念书,行了吧?”

几日后,绮素从李承沛手里接过卷轴,发现卷轴已被重新黏合在了一起,并用白绫装裱过了。除了中间一条淡得几乎看不到的裂痕,再找不到毁损过的痕迹。

看着绮素惊喜的神情,李承沛得意地摇头晃脑道:“怎么样,我就说能弄好,没骗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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