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定 风 波(2/3)

“那么,”晋王淡淡说道,“请小娘子向太子转达我的忠告:至尊有意在下月以后巡幸东都,天子出行,太子理当监国,请他好自为之。”

绮素茫然点头,许久才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她不知晋王此番提醒是什么意思,可晋王不等她多问便已归座,与她的两位表兄继续聊起了刚才的话题。三人一直聊到夜深才兴尽而归,绮素的三个表妹都已困倦不已,在犊车缓慢行进中便已昏昏入睡。绮素照料着三个表妹,忽听车外苏仪对苏仁道:“若晋王是太子,将来必大有所为。”

“阿弟不得妄言。”苏仁虽然喝止了苏仪,但绮素听得出,他对苏仪的看法不无赞同之意。

二人的话让绮素悚然而惊:如果连她的表兄都认为晋王更适合承继大统,太子岂不是很危险?她是不是该提醒太子小心晋王?可晋王并无逾越之举,贸然出言只会自取其辱。何况自己才答应母亲不涉入皇权之争,又怎能食言而肥?但若是什么都不说,岂不是辜负了皇后对她的恩情?

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绮素为这个问题思量了许久。

果如晋王所言,天气一和暖,皇帝便携皇后及众妃嫔行幸东都。太子受命监国,与几位宰辅留守京师;晋王则奉命统领军士,护卫帝后安全出行。

太子虽在东宫多年,监国却还是头一次。皇帝似乎认为已到了考验太子能力的时候,在东都驻跸的时间超过了他即位以来的任何一次,甚至打算在东都过完新年再起驾返京。

朝野上下也都明了这次太子监国的重要性,无不关注着太子的一言一行,看他能否胜任储君之职。遗憾的是,太子却未能让皇帝满意。

留守的几位宰辅执政多年,即使没有太子,他们也能处理好大部分的事务,离京前皇后又曾千叮咛万嘱咐,让太子多纳宰辅之言,因此最初的几个月,除了时常出入西内打扰太上皇清静之外,太子还算安分。数月来东宫的表现虽然无功无过,但太子毕竟只有十五岁,能做到这一步也算差强人意。就在众人以为太子这次监国可以平平安安交差的时候,他却闹出了事故。

按国朝惯例,每年入秋后会对官员当年的为政优劣进行考课,是为小考。在京各部须在九月末以前完成本部考课,并于十月一日将结果送交尚书省;各地官员的考课则在年底由朝集使考解进京。

官员考课本是常例,又有吏部考功司负责,再有两位望高的京官出任校考使,分校中外官考,按理不会有什么差池。可一日太子玩兴大发,扮作黄门内侍混进了吏部闲逛,这便引出了事端。

其时吏部尚书卢文元正考校内外官。官吏中有一人姓张名启泰,负责督运米粮。不想路遇风暴,导致船沉米失。卢文元翻看档案后,认为监运损粮,有失职责,便将此人定为中下。张启泰倒是镇定自若,并不辩解。太子刚巧在侧,见此情状忍不住出声道:“遇风失米是天灾,又不是他能掌控的。尚书这么写,不太公平吧?”

卢文元初时见他着内官服饰,大为恼怒,以为一个宦官竟敢闯入吏部干涉考课,实在胆大妄为。他正待要命人拿下,定睛一看却是东宫太子,吃惊之余急忙起身下拜。太子倒是不以为意,只吩咐卢尚书继续。监国太子已经有言,卢文元不得不重新考虑张启泰的考评,最后他将之前的“中下”抹去,改写为:“非力所及,考中中。”

张启泰仍不置一词,亦未露半分喜色,再拜而退。

太子见状,再次出声:“你等等。”

张启泰闻声止步,默立于一旁。太子取笔,又将卢尚书之前所写“中中”涂掉,写上:“宠辱不惊,考中上。”

写罢,太子掷笔长笑而去。

出了尚书省,李承沛便直入西内太上皇别宫。祖孙俩同坐榻上分食蜜饼,太子便将这事当笑话一样讲给太上皇听。

太上皇听完果然大乐:“像我,像我!到底是我孙子,有我年轻时敢作敢为的风范。”

李承沛却不屑一顾:“别把我跟你比。你年轻时也就骑着马到处乱跑的出息,讨人嫌了还以为自己威风八面呢,哪有我英明神武?”

太上皇让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冲着他指了又指,却骂不出声。

李承沛吃完蜜饼,又从金盘里拿了一个橙子,取了银刀切开,撒上细盐一边吃一边抱怨道:“那群措大迂腐得紧,我忍了好几个月,今天总算是痛快了一次。”

太上皇哼了一声:“你是痛快了,只怕东都有人要不痛快了。”

“谁?”

“你阿爷。”太上皇斜了李承沛一眼,“你阿爷最讲规矩,恐怕不会喜欢你今日所为。”

李承沛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认真道:“规矩也是人定的,不合理就该改。我不觉得我有做错。”

太上皇见李承沛尚不知其中厉害,思忖了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听说晋王在东都愈见宠遇,你啊,最好当心些。”

“哼,当年你不就是想废嫡立庶才引得我阿爷奋起反抗的吗?你觉得我阿爷会和你一样傻?再说不就是个东宫太子,好像谁多稀罕似的!”李承沛不以为然道,“说起来,好不容易我阿爷跑东都去了,还住了这么久,你这老东西就没想着搞点动静出来?”

太上皇干笑了一声:“臭小子,怎么扯到我头上了?”

不过这话到底让太上皇有些怅然,他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蜜饼道:“你阿爷当年逼我传位,我自然怨过他。可话说回来,当年我想废你阿爷,最大的担心就是他乃狄女血脉。要是他因为母亲的缘故容让狄人,岂不白费我这么多年的辛苦?可这些年看下来,你阿爷对狄人该抚就抚,该打就打,并没有偏袒。可见他心里是明白的,我何苦再去添乱?身为皇族,理应以大局为重。只是我一生纵横沙场,自负英明,到头来却栽在儿子手上,嘿嘿,百年之后恐怕要成人笑柄了。”

李承沛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倒霉的人多了,又不止你一个。再说你现在要吃有吃,要穿有穿,闷了还有歌舞看,比我过得都快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太上皇怔住,倚在几上良久,才干笑了一声:“也对。正好我这儿的几个舞伎新近排了一出舞戏,你要不要一起看看?”

“我才不看!”李承沛对于上皇喜爱的歌舞一向避之不及,赶忙跳下长榻,“你喜欢的歌舞就没几个有意思的,还不如拿弹弓去太液池边打鸟好玩呢。”说完他就蹦蹦跳跳地回东内了。

太上皇见他那无忧无虑的模样,知他并未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他有些忧虑,照此下去,昭武末年之事只怕会再度重演。晋王所图何事,别人或许瞧不出来,却瞒不过他。然而事关天下传承,纵然他与皇帝的关系近年来有所缓和,也不好出言。他思虑良久,最后一声长叹,只愿果如李承沛所说,儿子经过当年之事,不会再轻易起废立之心。

然而上皇所料竟是半分不差,皇帝接到京中消息时果然大怒。昭媛王氏原本正与皇帝对弈,见皇帝接报以后脸上阴云密布,便急忙伏在了一旁。皇帝却没看王昭媛一眼,只向内侍道:“叫皇后来。”

皇后携绮素正在园中赏枫,闻报急忙赶来。皇帝一见皇后,便将京中奏报摔在了皇后面前:“你养的好儿子!”

皇后只知皇帝震怒,却不晓因由,拾起奏报读过后也不免变了颜色。

皇帝怒斥道:“官员考课自有定则。他身为东宫,竟然扮作内官混入吏部干涉考课,以一己好恶自坏规矩,简直不成体统!无法无天!”皇帝正在气头上,皇后不敢答话,倒是王昭媛壮着胆子膝行上前相劝道:“至尊息怒。”

皇帝背着手烦躁地转了几圈,方向内侍道:“叫晋王来。”

晋王在东都一直随侍宫中,很快便赶了过来。此时皇帝已命承值的官员草拟了诏令。

“阿涣,”皇帝见了晋王便道,“你准备一下,即刻回京。就说是朕的意思,让太子停止一切事务,在东宫待命。若有急务,便由你与宰辅商议着办。”

晋王在路上已得知了大略情形,此时并不惊讶,默然领命。

皇帝在晋王离开后即命人准备回京事宜,随后便丢下众人,拂袖而去。

王昭媛见皇后仍跪在地上,也不好先行起身,便膝行到皇后身前,轻声唤道:“中宫?”

皇后只是无力地摆摆手,王昭媛便默默退去了。

这期间绮素一直跟在皇后身侧,这时她才小心地上前扶起了皇后。

皇后在她的搀扶下起身,却双目茫然。良久,她才对绮素说了一句话:“太子这次是真闯祸了。”

回京前,晋王特来向皇后辞行。

绮素见皇后闻报后神情恹恹,知她不欲见人,便亲自出外告知晋王:中宫不适,不宜入见。晋王听了并不惊讶,点了点头,便欲离去。

绮素沉吟片刻,叫住了晋王:“大王留步。”

晋王止步,回望绮素。

绮素微微垂目,似在斟酌,旋即抬首问道:“至尊东幸前,可是大王向至尊建议让太子监国?”

晋王并不否认:“不错。”他扫了绮素一眼,又问道:“小娘子还有何见教?”

绮素脱口而出:“大王明知太子孩子气,为何还提议让他监国?”她看得明白,晋王与太子并无甚交情,何以却向皇帝进言?只怕他从一开始就没存什么好心思。

晋王轻笑一声,一双凤目上上下下地审视着绮素。绮素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逾越,被他一看便有些心慌,可事关太子,她不想就此退让,便依旧直视晋王的目光。

晋王打量了她一阵,敛去了面上笑容,淡淡道:“协理政务不是太子职责所在吗?”

绮素一凛,顿时语塞。

晋王说罢不再看她的反应,头也不回地步出了皇后殿阁。

晋王一路急行,数日后便抵达京都,直入内宫。

太子李承沛正用金弹丸在太液池下戏耍,虽在兴头上,他也不得不放下弹弓,恭恭敬敬地听晋王传达了皇帝的意思。晋王说完,太子拜谢,然后浑不在意地拾起弹弓,重新对着树上的鸟雀瞄准。

“殿下还有心情打弹弓玩耍?”晋王挑眉问道。

太子斜睨一眼晋王:“不打弹弓打什么,难道打你?打你又有什么好玩的?阿爷只说不让我监国,又没说不让我出来玩。还是我现在只能待在少阳院里,连太液池也来不得了?”

听他如此说,晋王垂下了眼帘:“承涣僭越了。”语罢他即退了下去。

晋王走后,太子接着打了一会儿弹弓,后来眼看着红日渐沉,忽然没劲起来,便将弹弓和剩下的几枚弹丸随手一抛,自回东宫去了。

晋王也在暮色将近时回到了自己的宅邸,宋遥已经等在府中。晋王将马缰扔给仆从,抬手示意宋遥随自己入内室。宾主坐定,宋遥才道:“听闻大王回京,我便立刻赶来。不知此时大王返都,所为何事?”

晋王将太子干涉官员考课,皇帝大怒并遣自己返京传令之事原原本本地道来。宋遥听完,才笑道:“没想到大王以提议监国来试探太子,倒有这样一番意外收获。大王正可借这个机会来结交几位宰辅。”

“太子?”晋王嘴角微扬,“我想试探的从来不是太子。”

宋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陛下?”

晋王默认。

宋遥细思,让太子监国说明皇帝尚无易储之意,对晋王来说,这并不是好消息。

晋王似乎猜到了宋遥的心思:“的确,让太子监国说明至尊仍视他为嗣君。”晋王转目,直视宋遥:“不过……若再出几件这样的事,我想至尊或许就会重新考虑了。”

宋遥点头,目前的局势对晋王仍是有利的。两人随后商议起哪些重臣可以拉拢的话题,太子的事便被他们略过不提了。

在晋王与宋遥谈话的同时,东都回銮之事也已筹备妥当,不日即可起驾。皇帝得报后略作思量,便下令三日后启程回京。

是夜,皇帝在殿内读书,忽感倦意,便命人召王昭媛前来伴驾。

王昭媛在内官引导下姗姗而来,见皇帝烦躁而困倦地倚在榻上,便悄悄阻止了内官通报。她独自入内,走到置于殿中的莲瓣式鎏金铜香炉前,揭开了盖子,见里面焚的是龙脑香。她思忖片刻,便指使宫人取了以滴乳香合制的香丸来替换。待亲自添好香,她才走近皇帝身旁,将散落的书卷拾起,置于一旁。

皇帝蒙眬中感到有人靠近,又闻到殿中的香气与之前不同,睁眼见是王昭媛,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香?”

王昭媛答道:“是熏陆

。”

皇帝点头,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重新阖上了双目。王昭媛在手上薄薄地抹了一层香膏,轻轻按压皇帝头上的穴道,为他消除疲劳。

过了一会儿,皇帝的眉头微微舒展,向王昭媛道:“还是你的手法最受用。”

“能为陛下分忧,是妾之幸。”王昭媛微笑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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