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六章 有人敲鼓(4/4)

程荃震惊道:“这拨?!不止是繁露这个老妖婆?”

吴霜降点头道:“比较多。”

老剑修哈哈大笑,“不枉我当年与隐官大人吵架不还嘴。”

吴霜降一笑置之。

老剑修感慨万千。

这位隐官大人,确实从不让人失望。

吴霜降突然笑问道:“程荃,你这辈子最恨谁?”

程荃默然。

当然会恨很多,只说那些妖族畜生,数得过来?

但是程荃最恨之人,其实是自己。

恨此生剑术稀拉。恨自己胆小,连那董三更、齐廷济都敢骂,至于老聋儿之流,都不配程荃浪费唾沫,但是这么一号剑修,这辈子,却连喜欢两字都不敢说出口。

有些事,不会等人。

有些人,也不等人。

程荃神色黯然。

吴霜降说道:“红叶剑宗的剑修蕙庭,肯定记得吧?”

程荃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程荃与挚友赵个簃,曾经有过一个私底下的约定,下次蕙庭再出现在剑气长城,如果再无法将蕙庭大卸八块,以后双方就当哑巴好了。可惜蕙庭在百年之前,战场上破碎了那把本命飞剑“脂粉”,跌境后就在宗门内养伤,没有参加最后那场大战。

吴霜降说道:“还有一幅画卷,自己看吧。”

原来是为了斩杀红叶剑宗的元婴境剑修蕙庭。

陈平安放走了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当然后者经过托月山一役,也算元气大伤了。

蕙庭选择以命换命,为一个从来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妖族仙人,换取一条生路。

在那战场上,先是剑光直落,将那蕙庭当头劈下,当场一切为二。然后是一道锋芒无匹的剑光横扫而过,将其拦腰斩断。

再以一座悬空雷局,以五雷正法缓缓炼化修士魂魄。

最恐怖之处,在于那座道韵无穷的璀璨雷局当中,出现了两个被强行剥离出来的金色文字,正是蕙庭的妖族真名。

一场足可让旁观者背脊发凉、毛骨悚然的虐杀。

剑气长城多战事,战场之上,惨绝人寰的画面,层出不穷的狠辣手段,茫茫多。

只说米裕,纳兰彩焕,齐狩,这些剑修,在蛮荒妖族眼中,何尝是什么善茬?

而这幅画卷,之所以容易让人倍感不适,因为出手之人,是陈平安。

但是程荃,绝对是例外。

绝对不会感到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吴霜降收起秘法,画卷随水消散。

如那人生无常,萍踪聚散不定。

吴霜降去往鹳雀楼。

老剑修与吴宫主道了一声谢,然后独自走在河边,神色轻松,洒然一笑,是隐官大人做得出来的勾当。

昔年墙头之上,并肩作战的战事间隙,竟然骂不过年轻隐官。

老人一转身,好像还来不及收敛笑意,蓦然间就已经老泪纵横。

不小心。

鹳雀楼内。

吴霜降渐次登高,来到顶楼,大门自行开启,他走入一间屋内。

在青冥天下历史上,岁除宫曾经始终是一个勉强可算二流的门派,直到出现了一个吴霜降,他完全是凭借一己之力,将岁除宫抬升为天下最顶尖的宗门。

除了吴霜降自身道法造诣极高,可以说是视各境瓶颈如无物,可是吴霜降真正让天下修士忌惮的地方,在于他传道授业的本事,独一无二。

故而在岁除宫内,吴霜降更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

屋内,除了守岁人白落,还有掌籍兼文学的道官,高平。

此外犹有三人。一个只是瞧着与高平差不多岁数的道官,弱冠之年的面容,极有英气,他化名桓景,道号“无恙”。

还有一个私底下有个“大话秀才”绰号的老人,化名常幼,见着了那位跨过门槛的岁除宫宫主,也毫无畏缩神色。

最后一位是魂魄不全的鬼仙,姓杨,却早已脱离了师门和家族,在岁除宫闭关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道场。

吴霜降率先盘腿而坐,微笑道:“都别客气。”

鹳雀楼外,云水悠悠,与君同愁。

鹳雀楼内,兵家豪杰,谁堪共坐。

有些人,好像只存在于书中。

然后某些人,就好像从书中走出来了。

而这本书,名为武庙。

————

浩然天下,桐叶洲,镇妖楼。

楼外山水神灵共同敬香的天地异象,渐渐消散。

其中一炷水香和一炷山香,分别来自书简湖的老先生,担任仿白玉京的阍者,与纯阳道人吕喦。

“既然对那几个师兄留给你的那些功德,有了个决断,但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

至圣先师微笑打趣道:“功德散尽,出乎私心,是没有任何回报的,可别心存侥幸啊。”

陈平安点点头。

二话不说,陈平安祭出那把不属于本命飞剑的“小酆都”,“有劳至圣先师帮忙打开禁制。”

至圣先师也不觉得意外,一个连绣虎都没能捣烂道心的年轻人,脑子灵光,不奇怪。

只是没有急于出手,至圣先师没来由笑问道:“一个修道之人,至今还没个道号,不像话吧?”

陈平安难得有笑容尴尬的时候,总不能在至圣先师这边,说自己取名一事极其擅长、只因为候选道号一箩筐,反而因为实在太多而不知如何取舍吧?

至圣先师又问道:“将来去了青冥天下,化名想好了?”

陈平安愣了愣,摇摇头,“还没想过此事。”

要说化名,还真不少,北俱芦洲的陈好人,桐叶洲的曹沫,五彩天下的窦乂。至于青冥天下那边,有了!

只是至圣先师却微笑道:“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跟我说了,免得泄露天机。”

随后至圣先师才伸出手,双指捻住那把飞剑,根本无需让青同打开镇妖楼禁制,只是将那把飞剑轻轻往镇妖楼外一丢,便化做一条纤细流萤,瞬间远去千万里,在夜幕中消逝不见。

蓦然间,如无数星辰渐渐坠落人间荒野,灯火辉煌,在大地之上,依次亮起,渐渐稠密,仿佛有那百千万亿,熠耀往来,不可计数。在那破败城池,在那荒郊野岭,若荧光点点,恍惚如有一灯独行者,有好似结伴并携双灯者,俱是那死无葬身之所、只能在    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有那灯火攒簇密集之地,是那桐叶洲破碎山河,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大大小小的战场遗址,在那连绵不绝的破败城池内,是复国后犹然来不及做那水陆法会,无法被祭奠的亡魂,但是阴灵汇聚不散,执念深重,死后依旧希冀着庇护一方山水的各路英灵,披挂破败甲胄,灯火汇聚,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能燎野。处处灯火倏合倏分,好似路上行人,终要各奔东西,在那众多官府衙门、私家书院,好似响起书声琅琅,如挑灯夜读,有依稀灯火若渡江者,或迎风疾行,或踟蹰不前,回首望去,有那市井乡野,光亮寥寥,若寒窗爇灯荧荧然,有那灯火在道上相遇,驻足不前如逢旧人。有那太平山,扶乩宗,玉芝岗等宗门覆灭之地,好似有灯火,仿佛修士纷纷御风而起,在漆黑夜幕中带起了一阵阵的流萤光彩,一洲各地,皆有灯火等高,好似夫妇,生生死死,皆不愿离别,又有那些高低差距,几乎,是那些大人牵着自家孩子的手,好像父母在低头安慰那些孩子们,不怕不怕,爹娘就在身边呢……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身边的青衫客。

之前一直默然远眺的年轻人,等到他看到最后这一幕景象时,便一下子泪眼朦胧,嘴唇颤抖,使劲皱着脸。

至圣先师安安静静等着身边的年轻人,一点一点收拾情绪。

年轻人转过头,数次深呼吸,再转回头,与至圣先师默然作揖致谢。

老人侧过身,拱手还礼。

看时辰,马上就要新的一年了。

于是等到陈平安直腰起身,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桐叶洲镇妖楼。

而是重返大岳穗山之巅。

传闻上古时代,穗山曾经设置有一座节气院,其中架有报春鼓,敲响此鼓,便是为浩然天下辞旧迎新,为人间报春来。

但是不知为何,穗山已经太多年不曾有人敲鼓迎春了。

置身于节气院高台上的陈平安,怔怔看着那架巨大的报春鼓,深呼吸一口气。

陈平安开始擂鼓。

敲响报春鼓,天下共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