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明月短松冈(4/4)

“难啊。这些尸体衣衫烂尽,面目全非,城中走丢过的人家也从没认出是谁。唯独都是两只胳膊都被扯掉,模样怪吓人的。”

说完他也挠了挠乱发,有些费解地说道,“打开始,我们也以为是从南海里飘来的海漂,就有些想抢生意的乞丐专程溯游去捞尸,结果什么都没找到,而这荔枝湾里的浮尸还是层出不穷。江掌门,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自古大海之中风大浪急,行人旅客都常有被激浪卷走、突遭不幸之事,更不消说那些海上讨生活的蜑民渔家,抛尸汪洋葬身鱼鳖之腹者万千,自然偶有一二会飘到海岸上来。

可是浮尸单独从荔枝湾里飘出来,这就有些古怪了。

江闻所能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杀人后往这里抛尸。想到这里,视线也就不自觉地沿着湾岸眺望,凝视向水光夜色的尽头。

“荔枝湾那头是什么所在?”

独老三靠独眼确定一下方位,就以一种本地人独有的唏嘘口吻说道。

“那里呀?那儿旧为靖南王耿氏的跑马场,自耿藩从顺治十六年正月陆续迁往福建后,那片地就并入尚王府了。”

尚可喜?这老家伙滥施淫威惯了,若是他手下的人做出这种事,江闻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惊奇之处。

然而广州城外的瘗骨共冢尚且成阜,当年的骸烬更是望之如雪,尚藩若是独杀几个逃奴平民,根本不需要刻意抛尸湖中,更不必费如此周章、露出如此破绽才是。

“江掌门,我没读过书,只是偶然在茶寮外听人说过这件事。”

独老三似乎在斟酌着语言,搜挂着他并不丰厚的腑脏匮藏,表达出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们说这些腐而不化的海漂,都是当年随着陆左丞相蹈海而死的十万人众。那时死的人有了必死之心,沉石吞铁无所不用,乃至于把臂携手不愿浮出。”

“而那些遗民的尸体啊,时至今日仍在江心海底抱在一块,偶有一二露出海面,就是这些断了手臂、不成人样的尸体……”

《宋史·瀛国公(二王附)纪》中,关于陆秀夫背小皇帝赵昺跳海的事情只写为:“乃负昺投海中,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万人。”然而背后的无奈与惨状,恐怕只能在当年亲历者的后代子孙口中,悄悄得知一二了。

清朗的月色之下江闻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乞丐抢尸的场面趋于白热化,仿佛那句尸体就是野丐们眼中的一切,唯有荔枝湾仍保持一派树影婆娑的景象。

在荔枝湾面前,不管死生之大、劫难之深,都不过是悬解于天地间的一粒轻粟,可笑人方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悲夫已经噭噭然随而哭之,只有这片溪山泠然于侧,沉默不语。

可江闻总不愿做那个鼓盆而歌之人,故作高态地表现与世独卓——所以他沉默了。

江闻一行继续前进,耳边争抢尸体的纷扰却逐渐停了下来,就连缓慢行进于田垣间的莲花庵乞丐们也纷纷驻足不动,翘首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在那个方向,两艘破旧的平底浅船从远处飘来,划出了道道水面波纹。船身被有意涂成趋吉避凶,镇邪呈祥的红色,拮据地精工彩饰着并肩而行,传来了阵阵丝竹管弦的声音。

“江掌门,咱们听个戏再走吧。”

独老三搓着手略显激动,脚步更加踟蹰了起来,“这是官府雇来的神功戏船,专门在夜里唱戏给鬼神听,平息荔枝湾冤魂的。平日里唱戏可不常听,不常听啊……”

两艘戏船上逐渐传来轻微的歌声,伴随着逐渐浓烈的丝竹裹挟而越发清晰,是有人在用艳耳而俚俗的词曲放起了悲声,就像为荔枝湾底沉着的幽幽水鬼,重演他们临死殉情的凄婉。

水面上有一男一女隔船向往,以戏装翩然起舞,口中唱起的全是哀婉凄迷之音,入耳只想到空山月冷,松冈尚浅,总觉得会有幽圹之人起身应和,唱解出心中迷惘。

戏船开始时越来越近,又逐渐离岸漂远,那两人水袖连携、时倒时起,似乎正被恶人苦苦相逼、追入穷途。眼见生还无望,两人拿出了贴身收藏的毒药,决心共赴黄泉而去。

然而此时的彩妆伶人却相对而拜,忽然宛如喜堂之上的燕尔夫妻,谈论自尽的残酷言语中,却带着几丝憧憬未来的娇羞缠绵,交揉于波影桨声中若有若无,却恰好掩盖住了水底一丝不祥的波纹。

【花烛夜里无鸳帐,只难为郎君饮砒霜。】

【再拜合卺交杯酒,有墓穴空空作新房。】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哪得善士妥安放。】

【鸳鸯水底眠相傍,今后泉台上再设新房。】

【白头偕老全无望,但想见——】

【娘子不知言哪桩?】

【想见去往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