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寻路(2/4)

“怎么?

第一次不行啊?”

久路嘀咕:“谁不是。”

“那你还有脸嘲笑我?”

他冷哼了声,仍没看她:“……以后得多练。”

“……”

下了大巴两人表情仍不自然,但驰见心情愉悦,身体好像充满无穷力量,将三个人的行李都拎在手上。

轮渡的时间就没那么长了,十分钟之后,他们踏上三号海域。

这小岛还有个名字,叫岩崇岛,岛上路不算平坦,就是普通的渔村,没有什么富丽的风景可言。

渡船口连接着一条木栈道,栈道边拴了许多渔船,沿着海岸线一字排开,在蔚蓝的海水中起伏飘荡。

此时临近傍晚,这里却比北方落日晚,霞光漫天,海上铺满碎金。

久路往远处眺望,叹道:“太美了。”

她现在说什么都是对的,驰见顺着说:“很美。”

进村的路两旁有卖海产的摊位,姜怀生好像和他们很熟,站在那儿热情的聊起来。

等聊到家门口时,黑夜已经将整座小岛吞噬。

家家户户门口亮起灯火,海那边漆黑一片,只飘来阵阵咸腥味道。

姜怀生摸索着开了门,进入小院,很久都没往前踏一步。

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无论多朴素多简陋,都保留着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哪里都有回忆,哪里都珍贵。

他悄悄拭了下眼睛,嘴中嘟哝着什么。

后来进了屋,打扫一番,驰见把线路拉出来,院子里也点上一盏灯。

驰见忍受不了身上的黏腻,先去冲凉。

晚间气温终于降下几度,他光着上身来到院子里,这所房子不靠海,却能清晰听到浪涛拍打岩石的声音。

驰见坐进角落的旧藤椅里,枕着手臂,直直的望着天上的星。

天也美,星也美。

心情好,看什么都美。

就在他准备回味白天那个吻的时候,手机突兀的响起。

是个陌生号码,本来不想接,但屏幕上显示这通电话来自省内。

“喂?”

开始有几秒钟的停顿,那头声音很有质感:“你好,我是周克。”

驰见很意外:“周院长?”

“是我。”

他省去不必要的寒暄,非常直接的问:“路路现在跟你在一起?”

驰见从椅子上坐起来:“对。”

“那你们是不是去了南令群岛?”

驰见更加诧异,迟疑一秒:“不是。”

可就是他这一秒的迟疑,周克知道,他猜对了。

电话没讲几分钟就结束了。

驰见盯着黑掉的屏幕,又靠回去。

门那边传来声响,他转头,李久路从屋里搬了个折叠桌出来,圆圆大大,遮住她半个身子。

驰见一挺腰窜起来,几步跨过去,笑着说:“叫一声,我来就行。”

“……”

他这么殷勤的态度,久路有点受宠若惊。

“哦,那我去拿碗筷,准备吃饭了。”

驰见撂下桌子,比她快:“我去吧。”

“……”

姜怀生做了清汤面块儿,邻居知道他回来,送了煎咸鱼和几样没加工的新鲜海产品。

他将海鲜冲洗干净,直接扔到锅里蒸熟,整盆端了上来。

吃饭前又叫驰见跑腿去买白酒。

三人在桌边坐下,却是四副碗筷。

姜怀生离家四个月,时间并不久,所以坐在海风吹拂过的小院里,难免触景生情。

他给自己斟了杯,又给旁边空出的酒杯倒满。

久路忍不住说:“姜爷爷,您只能喝一杯。”

以往在老人院里,明面上是杜绝酒精一类出现在餐桌的,但大家也都偷着喝。

姜怀生背地里可没少喝,逼着姜军给他带,不带就闹脾气,做儿子的没办法,即使尽愚孝,也不忍心看老人生气伤心。

姜怀生摆手:“小意思小意思。”

他冲驰见递了递:“小子,来不来点儿?”

驰见犹豫两秒,连忙起身:“半杯的量。”

他接过来,自己倒了一些。

“当年打仗时候啊……”

姜怀生刚吃一口,目光变缥缈,又要诉说当年。

驰见和李久路认真听着,丝毫没影响到食欲,反而对他过去的经历很感兴趣。

不知是不是心情作用,今晚的面块儿搭配咸鱼,比上回在老人院吃的更有滋有味,久路吃完一大碗,边挑海螺肉,边听两人聊天。

驰见端起酒杯欠身碰了碰:“那您当年挺勇猛,敬您一口。”

“嗨,别提什么勇猛。”

姜怀生小口抿酒,咂咂嘴儿:“人都怕死,但总有比死更重要的信念,被逼到份儿上,面对敌人,肩上扛着的是使命,死不死的,还算个什么。”

“而且那是援助兄弟国的战争,比建国前好太多。”

他继续回忆:“就这样,我在死人堆里趴一整晚,捡回一条命。

但那场仗留下的后遗症也不少,膝盖伤了,左耳也不灵光,看见手上这些黑点没有?

就是炮弹炸开土壤嵌进去留下的痕迹。”

驰见和李久路的头不禁凑到一起,探身往他手上瞧。

布满沧桑的手背,有成片黑色痕迹。

两人肃然起敬。

姜怀生说:“知道谁救的我吗?”

他故意留个悬念的挑挑眉,脸上容光焕发。

久路配合的摇摇头:“谁啊?”

“我老伴儿。”

她就知道。

久路恍然状:“哦,是吗!”

“可不。”

姜怀生说书一般磕了下酒杯:“大仗告捷,但谨慎起见,我方等到天明些才来搜集战利品和伤亡情况。

我是真被炮弹炸昏了,闭着眼,一只耳朵嗡嗡叫,另外一只听见十分细小的说话声……”

他耳边有脚踩雪地的碎响,还有枪支磕碰枪支的声音,两位同志低声交谈:“你那边有吗?”

“没了。

你呢?”

“也没了。

撤吧。”

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当时面部朝下,被埋在最下面,很想伸出手叫住他们,但那种力不从心的疲惫感摧毁着意志力,很快又昏了过去。

不知过多久,当他再次有清醒迹象的时候,突然听到别人呼唤他名字,细小的,柔和的。

姜怀生手指微动,一铆劲儿,竭力挥开头顶上方僵掉的手臂,那只脚几乎就在眼前,与生俱来的求生信念令他咬牙坚持,迟缓却坚定地拽住来人的裤腿儿。

那人低声尖叫,后退着逃开几步。

头上的影子移开了,死人拼接的缝隙里照进一缕阳光,晃得他湿了眼眶。

那人稳定情绪,隔几秒,勇敢走近。

姜怀生看到她的面容,靓丽又明晰,她与金色的日光同在,赐给他一线生机。

姜怀生裂开干枯的嘴唇,努力冲她笑了下。

她眼睛会发光,也看着他笑。

他们就那样看着彼此,只一眼,便许下了这辈子。

……

故事讲述到这儿,对面老人禁不住低头哽咽。

李久路很烦这种气氛,因为生理上的变化,已经不在她能控制的范围内。

她稍微别开眼,偷着吸了下鼻子。

却在这时,手上一紧,驰见在桌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久路故作无意的揉搓眼睛,瞥向他。

驰见手上又紧了紧,却没与她对视,好像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姜怀生身上。

他这会儿只穿着弹力背心,裹紧腰腹,露出手臂。

深深弓着的脊背、颈部弯出的弧度以及突出的喉结,都透着股青涩而张扬的少年气息。

他头发松散又清爽,被海风一吹,有几根不安分的竖起来。

也许气氛使然,不知何时,他又为自己蓄了大半杯,主动敬酒:“后来她把您背回去的?”

“哪儿能啊。”

姜怀生一抹眼睛:“当时身上棉袄混着冰渣子,加上上面压着那几个人,她一位女同志能有多大力气。

她就跟我讲啊——‘姜怀生同志,战争马上就要取得胜利了,所以你现在必须坚持,等我回去请求帮助’。”

他学着她的语调,又不自觉开怀大笑:“后来才知道,那之前她发现我没回去,就冒着危险偷跑出来找我,因为没有纪律性,还受到组织上的严厉批评。”

姜怀生深深叹息:“真像昨天发生的事儿。”

三人忽然相对无言。

夜色又浓稠几分,渔户门前的灯火汇成星河。

李久路看了看对面,试探道:“其实,您儿子挺关心您的,为什么不试着跟他们一起生活呢?”

他嘴犟:“我在老人院过挺好。”

久路没忍心戳穿他。

其实姜军每次过来,他虽然不热情,但那眉开眼笑的表情没法装假。

每每催着他赶紧回去,眼神却又恋恋不舍。

人老了都渴望亲情。

姜怀生也不会例外。

她想不通:“有哪儿会比家好呢?”

姜怀生没回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阵风吹过,窗上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响声。

他眨眨眼,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小院儿落满晚霞,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暖融融。

老伴儿端了盆罗非鱼回来,坐在小凳上熟练的处理,看看他:“少喝点儿,老东西。”

姜怀生一边斟酒一边惬意的说:“今天菜好,少喝怎么能尽兴。”

“那你千万别剩下,最好喝死你。”

她嗔怪。

“求之不得。”

姜怀生拍着手摇头晃脑:“我可害怕最后剩下我,但愿你能长命百岁,先把我送走。”

她没忍住笑了笑:“你啊,自私一辈子。”

姜怀生坦然接受。

她低着头,手上动作没停:“要真有一天我走你前头啊,你就去投奔儿子,儿子懂事儿,怎么还容不下你个老头子,儿媳妇那人说话直,但心肠不坏,平时嘘寒问暖不说,逢年过节没少给钱,儿子帮衬家里,她一句怨言都没有,也是个孝心的孩子。”

她看看他:“你啊,到时候就往儿子家一待,安度晚年。”

“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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