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时间藏起记忆(2/2)

他摸上顶灯开关的手顿了顿,最后垂回身侧。

“也不开灯。”摸黑走到沙发跟前,他坐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肩膀。

“省电嘛。”声音还闷闷的,她在黑暗中问他,“你洗不洗澡?”

“累了,明天洗。”他其实累得想倒头就睡。要不是记得她可能还在等他回家,赵亦晨指不定会睡在队里,明天再回来。这会儿也是因为看出她有心事,他才没拽了她就回卧室睡觉。

“嗯。”她侧过身子,脑袋靠在了他的胸口。

赵亦晨揽着她肩的手捏了捏她的肩头:“怎么了?”

“你真回来了吧?”她叹了口气,不答反问,耳朵挨着他心口,像是在听他的心跳。

“真回来了。”隐约感觉到她是怕自己出事,他抬手揉揉她的耳垂,“好好的,没缺胳膊少腿。”

胡珈瑛不作声。他见状低下头看她,故意换了调侃的口吻取笑:“平时我出警也没见你紧张,今天是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亦晨,我怀孕了。”

刚还沉甸甸的脑袋突然一紧,赵亦晨愣了愣:“什么?”

“我怀孕了,一个月。”胡珈瑛还靠在他胸前,慢慢又说了一遍,“你要当爸爸了。”

“真的?”他问她。

“真的。”她说。

赵亦晨一下子就把她推倒在了沙发上。他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脑子里的疲乏不知被扫去了哪个角落,所幸手上还知轻重,语气里的笑意却是克制不住的:“真的?”

胡珈瑛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出给逗笑了。他低头蹭她的颈窝,她痒得直笑,扭动身子想躲开,说:“赵亦晨你疯了,别闹,别闹。”

等她笑得快喘不过气了,他才停下来,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前额:“去医院看过了吗?”

“看过了。”她腾出手来抱住他的脖子,两人挨得那么近,近到甚至可以在黑暗中看清对方含笑的眼睛,“没什么问题。我很健康,孩子也会很健康。”

“那就好。”从她身上翻下来,赵亦晨打横抱起她往卧室走,“要注意点什么?

能不能上班?”

“这会儿能上班,后期可能不行。”

“没事,我养你。”拿脚拨开卧室虚掩的门,他把她放上床,没开灯,直起身子就想转身去客厅,“你先躺着,我去打个电话问问我姐,她知道这阵子吃什么好。”

“哎——这时候打什么电话,都几点了。”胡珈瑛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胳膊,“赶紧睡吧,明天再说。”

“行。”他脑子里还没意识过来凌晨三点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高兴,下意识地就顺着她,脱了衣服换上床头的睡衣,掀开毯子在她身旁躺下,伸了手把她搂进怀里,早没了困劲:“我们是不是该给孩子想名字了?知道是男是女了吗?”

胡珈瑛推推他,嫌他没洗澡:“还早,再过几个月才知道。”

他想了想:“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吧?”

“还要八个月才生,你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了。”卧室里光线比客厅更暗,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得出她是笑着说这话的。

赵亦晨也笑,他觉得他这一整个月笑的次数都没有这晚多:“一高兴就忘了。”

说完又想起她追着他下楼给他开灯的事,便说:“下次记得别追出来给我开灯,不安全。”

“那你自己要记得开。”她不轻易答应他,“楼道晚上黑,别还没到现场就摔掉门牙了。”

他笑笑,亲了亲她的额头:“都听你的。”

02

一九八七年初,寒潮南下,与沿海涌来的热流相撞,挤压成了南方城市的回南天。

许菡天不亮便睁开了眼,揭开潮湿发霉的被子,推醒身边的老人。他就是在她被大黑狗咬伤后把她背到城里讨饭的老人,姓马,别的叫花子都叫他马老头。

那会儿马老头趁着许菡还留了一口气,成天带着她上人多的地方讨饭。有一回碰上鸣警笛,街上的大学生开始四处逃窜,马老头也跑,卷了铺盖跑,唯一落下的就是许菡这个活生生的“孙女儿”。许菡躺在地上不动,她动不了。有人从她身上踩过去,有脚板碾过她的胳膊,但都没把她踩死。她吊着最后那口气,睁着眼睛,看着青白的天和黑色的人。

后来警笛远了,大学生跑光了,马老头回来了。

“丫头,还留着口气呀?”他蹲到她身边,手里拿着块饼,一边打量她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边大口大口啃着饼。饼里的碎馅儿掉下来,砸在许菡脸上,又掉到了沥青路上。许菡不吭声。

马老头啃完了饼,捏起那绿豆大小的碎馅儿,塞进了她微微张开的嘴里。

从那以后,他每回买了饼回来,都会分给她一小块。他喜欢吃带馅儿的饼,白菜馅儿。

许菡胳膊上的伤一天天见好了。她没死,马老头还是带着她到处讨饭。他给她两条细瘦的胳膊画脓疮,往她脸上抹煤灰。一到马路边,他就让她跪在他旁边,自己也跪下来,在破铁碗跟前抹眼泪。

马老头是个独眼,脚有点跛,瘦骨嶙峋,一年四季披着件破旧发臭的军大衣。他说他打过仗,眼睛就是被子弹打瞎的,军大衣也是上过战场留下的。许菡不信他。她知道那军大衣是从计生委后院的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就跟他俩身上盖着的棉被一样。至于他那只眼睛究竟是怎么瞎的,许菡不知道。但独眼总归有个好处:一个独眼的老人领着一个浑身脓疮的孙女儿,就算不编故事,光往那儿一跪,抹两滴眼泪,便会有硬币哐哐掉进破铁碗里。

他们白天讨饭,晚上睡火车站,早晨天未亮就摸黑去计生委的院子里捡破烂。有次许菡翻墙时脚下打了滑,被当作小偷逮住毒打了一顿。第二天夜里,马老头就领她去偷光了一个干部屋里的钱。大约都是罚款罚来的,数得马老头手发抖。

那晚溜出院子之前,马老头对着墙上“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的标语恶狠狠地吐了口痰。

很久以后许菡才知道,他其实不识字。

马老头偷到了钱,吃的还是白菜馅儿的饼,睡的还是火车站。

没人听说计生委失窃的消息,那些个大小干部照样忙碌奔波,席不暇暖。许菡和马老头却再没去过他们的后院。

晚上马老头总会把许菡留在火车站,自己不知上哪儿溜达,深更半夜才回来。许菡偷偷跟去过,看到他蹲在公园的灌木丛后边,颤抖的手捧着一张薄薄的纸,拿粗糙发黑的手指压住一边的鼻孔,把纸上白色的粉末吸进鼻子里。

几天之后,马老头不再往公园跑。他又去了那个桥西的市集,连着两天不见人影。

第三天,两个男人把他扛回了火车站。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摔到地上,还发着抖,揪住其中一人的裤管,嘴里淌出口水,哆哆嗦嗦地讲着什么。许菡听清了,他说的是“再给我一点”。

“这是你爷爷?”那人一脚踹上他的脑壳,抬头看缩在墙角的许菡,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说,“他欠了我们钱。你有没有?”

许菡看着他们,不说话。

另一个人踩住马老头的脑袋,把他踩在水泥地上,用力地碾。

许菡又去看马老头。他抓住那裤管的手垂下来,人已经没了声。那人抬脚,作势要跺上去。

她说:“我有。”然后脱下鞋子,从鞋里掏出几张钞票。

等那两个人走了,许菡才站起来,拽着马老头的胳膊,把他拖到了墙角。

他额头上破了个大口子,鼻子也磨得血肉模糊,一脸猩红的颜色,却瞪大了眼睛,好像要把整个世界瞧清楚。许菡拿衣袖擦他脸上的血,他瞪着眼看她,张张嘴说:“丫头,你会讲话。你不是哑巴。”

“我会。”她低下眼睛,“我不叫丫头,我叫许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