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无名的地方(2/3)

“难道我要承认?”

赵亦晨没有回应。

坐在他身旁的赵希善把指甲咬出轻微的咔嘣声。他垂眼看向她,从她嘴里拉出她的小手,又将柠檬茶的吸管送到她嘴边。小姑娘含住吸管,两只小手慢慢抱住杯子,咬着吸管发起了呆。

他摸摸她的脑袋,没再看许涟的表情,只慢条斯理地替小姑娘将有点儿松动的杯盖扣紧:“遗产我不要,包括那一千万。”

随后,眸子一转,再次望进她的眼底:“我只要善善的监护权。”

未曾料想赵亦晨会这样回答,许涟微愣,接着便敛了敛眉梢眼角的讥诮,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再将杯子搁回桌面时,她说:“一千万你还是收下,对孩子有用。”

“不需要。”赵亦晨却不等她话音落下就启唇拒绝,语态冷静而从容,“我能养好她。”

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她思忖几秒,暂时将这个问题搁置到一边:“那我姐的坟,你要不要迁回去?”

沉默地与她对视,他眸色深沉,没有任何情绪的脸看上去冷漠至极:“为什么要迁回去?”

不知是第几次收拢了眉心,许涟浅吸一口气,克制住了烦躁的口吻:“她是你老婆。”

对方并没有因此而收敛。“八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联系我。”他面无表情,好像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一字一句都同他此刻的眼神一样不近人情,“我宁可她在失踪那年就死了。”

被最后一句话刺痛了耳膜,她眯起眼,突然将面前的半杯咖啡往前一推。

“别说了,孩子听得懂。”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她感到胸口发闷,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要是她肯定就不会让孩子听这些。”

“她还在乎孩子?”没有因为孩子在场而就此打住,赵亦晨把她的身影牢牢锁在瞳仁里,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反问的语气漠然如旧,“那她为什么要丢下孩子?连你都知道以我的条件不能照顾好善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许涟几乎被他的咄咄逼人彻底激怒。但怒火达到一个顶点时,她忽然冷静下来。

“你在试探我。”她紧紧盯住他的脸,将疑问换成了陈述。

赵亦晨仍旧拿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睛回视她:“我在陈述事实。”

“我昨天已经跟魏警官说过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联系你。但她从小就教善善认爸爸,这就证明她是希望回到你身边的。”把自己昨天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许涟重新放松下来,好整以暇地将咖啡杯拉回自己跟前,“你这么说对她不公平。”

“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公平,就告诉我真相。”

她扯了扯嘴角:“说到底你还是在怀疑我。”

“她当初是怎么回许家的?”

话题转换得毫无征兆,许涟默了默,已经完全确定他刚才的一切表现都不过是为了试探自己。抬手捏了捏耳边的发丝,她不紧不慢地答道:“我爸爸找到她的。说是有人愿意拿钱换线索,所以他知道了她被卖去的地方,然后四处打听,找到x市,把她接回了家。”

“‘接’回了‘家’。”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一次这个用词,赵亦晨的目光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她的眼睛,“她失踪前打了一通报警电话,你知道吗?”

震惊在她眼里转瞬即逝。这足以让他确定,她不知道。

“我和她在一起九年,从来没有听过她那样的声音。”他看着面前这个与胡珈瑛如出一辙的女人,无法从她漆黑的眼仁里瞧清自己的面孔,“她在求救。在向我求救。”

他记得最开始的两年,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听到她的声音。紧张,恐惧,颤抖,绝望。它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耳边,他的梦里,他脑海的最深处。有时候,他记不起她的脸,却能清晰地回想起她那只有十一秒的声音。他无数次梦到她抓着电话报警求救,但从没有梦见过结局。

“我是她丈夫,还是个警察。那是我老婆唯一一次向我求救,我却救不了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而平稳,某一个瞬间却仿佛与她的呼救重合在了一起,“你让我怎么相信她这么荒唐的死法?”

坐在对面的许涟缄默不语。半分钟的沉默过后,她站起了身。

“善善的监护权变更手续过阵子就办。你可以先带她回家。”弯腰把脚边的旅行包拎上桌子,她兀自结束这场谈话,“至于那一千万和迁坟的事,你想改主意就随时联系我。”说完又探出手来,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头,“善善,要听爸爸的话,知道吗?”

已经把含在嘴里那截吸管咬变了形,小姑娘缓缓抬头,目光有些呆滞地望向她,没有回应。

许涟固执地等待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收回手,提步离开。

低头瞧了眼身旁的小姑娘,赵亦晨发现她依然呆呆地把盛着柠檬茶的玻璃杯捧在手里,全神贯注地咬着吸管,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他和许涟说了什么。

他拨开她垂在脸边的长发,替她摘下耳朵里的耳塞。

小姑娘似乎觉得有点儿痒,缩起肩膀往后头躲了躲。他便把她抱到腿上,给她顺了顺头发。她又将手送到嘴边,不自觉啃起了指甲。

耳塞只能削弱声音。赵亦晨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见。

他一边拉开她放在嘴边的小手,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陈智的号码。

对方接通得很快:“赵队?”

“小陈,帮我和小魏、小程还有……”下意识地一顿,赵亦晨看了眼怀里的赵希善,抬手覆上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还有我女儿,订四张高铁票,今天下午回x市。尽量早一点。”

“好。”电话那头的嘈杂声渐渐远离,“那赵姐那边……”

直到这时才想起还在家中等消息的赵亦清,他张了张嘴,随即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跟她打声招呼吧。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陈智赶紧应下来:“我马上就联系她!”

“另外还有一件事。”趁他还没有挂断电话,赵亦晨再度出声交代,“下个星期我要见曾景元。你跟那边的狱警协商一下,看我能不能用他家属的身份去探监。我担心他如果知道是我,就不会出来。”

“您又要去见他?”另一头儿的陈智变了声色,“可是肖局说过……”

“我已经知道他和珈瑛的失踪没有关系。”赵亦晨打断他,语调沉稳,不容置疑,“不会对他动手。”

那头儿的陈智犹豫片刻,最终妥协:“好吧,我联系看看。”

结束了通话,赵亦晨把手机揣回兜里,抱着赵希善站起来,停顿片刻,将许涟留下的旅行包也一并拎起。

“待会儿带你去买两套新衣服。”转头蹭了蹭小姑娘近在咫尺的额头,他告诉她,“下午我们就回家。”

小姑娘安静地看着他,搂着他的脖子,点了点头。

陈智帮他们定的票在下午两点,抵达x市则是下午四点。

刚走出出站口,赵亦晨就在人群中发现了赵亦清的身影。她有点近视,还在眯着眼四处张望,直到他快走到她跟前才瞧见了他。

魏翔和程欧同她打了招呼便先行离开,留下赵亦晨停步在她跟前,弯腰放下了怀里的赵希善:“怎么还跑到车站来了。”

“等你的消息得等多久啊?”责备地横他一眼,赵亦清小心蹲到赵希善面前,“这就是善善吧?”

小姑娘抓住赵亦晨垂在身侧的手,睁着大眼睛望着她陌生的脸孔,眼神有些迷茫。

握着她的小手轻微地晃了一下,赵亦晨示意她:“这是姑姑。”而后又看向赵亦清,“她现在不能讲话。”

“我知道,我知道……小陈都跟我说了。”胡乱点头,赵亦清仔细打量一番小姑娘,慢慢红了眼眶,抬起一只手想要摸摸她的脸,却又停在半空中再收回来,担心吓着她,“这才多大的孩子,怎么就瘦成了这样……”话还没说完,眼泪便成串地掉了下来。

赵亦晨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见小姑娘一言不发地伸出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挨上赵亦清的脸,用冰凉的手指抹开了她的眼泪。

因她这突然的举动而一愣,赵亦清傻傻瞧着她,一时竟忘了掉眼泪。

赵亦晨于是淡淡解释:“是让你不要哭了。”

恍惚间回过神,赵亦清反应过来,赶忙拿袖子擦干了眼泪:“好,好——姑姑不哭。”下一秒眼里又再次溢满了眼泪,低下头悄悄揩尽,“多懂事呀……”

叹了口气,他弯下腰扶起她,一手牵着赵希善,一手揽住赵亦清日渐单薄的肩膀,带她们走向东门。

赵亦清的车停在高铁站外头的停车场。赵亦晨送她们上车,又给坐在副驾驶座的赵希善系好安全带,摸了摸她的额头:“爸爸要去工作,你先跟姑姑回家。

记得我昨天说的,要听姑姑的话。”

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眼睛,小姑娘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点头,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脖子,转过脸亲了亲他冒出了点儿胡楂儿的脸颊。

那个瞬间,赵亦晨记起了胡珈瑛。

他记起了楼道里那一盏接一盏亮起的灯。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02

赵亦晨驻足在局长办公室大敞的门边,抬手叩响了门板:“肖局。”

正背着双手身形笔直地静立窗前,肖杨听到敲门声才回过头将视线投向他,神情平淡地抬了抬下巴示意:“进来坐。”接着便径自走回办公桌,拉开转椅弯腰坐下,“孩子送回家了?”

“我姐接回去了。”赵亦晨踱向办公桌。

“跟许家那边是怎么说的?”

“上午和许涟见了一次面。”拉动了一下办公桌前的椅子,他同他隔着一张桌子相向而坐,“她提出条件,孩子的监护权可以给我,但遗产只能分我一千万。”

“同意了吗?”

“我告诉她遗产我一分不要,只要孩子的监护权。”

微微颔首,肖杨从左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并没有因为他的决定而惊讶:“你是怎么考虑的?”

“我认为y市警方正在调查许家,那笔遗产很可能是黑色收入。”

不轻不重地将抽屉合上,肖杨随手把材料搁到桌面,又拿出一支笔放到手边。等完成这一切,他才抬起头,迎上赵亦晨的视线。已经是下午六点,夕阳挣扎在地平线的上方,将末路的光投进办公室内,打在赵亦晨身上。他归队时换上了警服,但没有来得及刮胡子,两手搭放在两膝之间,十指交叠,拳心半握,沉默的身影一半暴露在渐暗的阳光中,一半深陷在素描色的阴影里。

正如肖杨一直以来对他的印象。极端的理智,以及极端的冲动。

“那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为什么通知你不要再查下去。”肖杨掀了掀薄唇道。

“我不明白。”赵亦晨却只是不露情绪地与他对视,棕褐色的眼眸里映出他模糊的剪影,“据我所知,许云飞虽然把绝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了许菡,但在他死后,许家的基金管理公司一直是由许涟打理。即使那笔遗产来源有问题,也只可能和许云飞、许涟有关。既然如此,不论我是否参与调查,都不会影响这个案子的结果。”

“许家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上头通知不让你参与,也是为了你好。”收回落在他眼里的目光,肖杨拾起手边的笔,快速在手中那份材料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这段时间没什么事,给你批半个月的假。队里的事小陈先替你代理,你趁着放假带孩子去找个靠谱的心理医生,顺便也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好。”语毕,他放下笔,将材料推到他面前,“走之前把这个拿给小陈,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两个星期后再来见我,到时看你的状态决定是否让你即刻归队。”

垂下眼睑,赵亦晨的视线转向那份材料。

“我知道了。谢谢肖局。”他没有半点犹豫或是疑问,站起身伸出左手拿起那份文件,然后抬起右臂,微拧着眉,向他行了一个举手礼。

陈智帮着赵亦晨处理刑警大队的事务三年,对于七七八八的杂事,不需要他过多叮嘱。

交代了近期要注意的案子,赵亦晨最后问他:“跟狱警联系过了吗?”

眉心紧了紧,陈智显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商量好了,下星期三上午。就说您是曾景元的表哥——这几年也只有他表哥来看过他。”

对他明显的停顿置若罔闻,赵亦晨点点头,站在办公桌后头整理好最后一份材料,摞成一打收进抽屉里:“这件事暂时不要让肖局知道。”

陈智没有即刻给他答复,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看向他:“我听魏翔说了那边的情况,您现在……是想自己调查?”

“小陈。还有很多事情根据现有的线索根本无法解释。”拧转钥匙给抽屉上了锁,赵亦晨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腰杆挺直的身影背着光,昏暗的光线中瞧不清脸上的表情,“我必须弄清楚。”

拧眉难掩目中的忧虑,陈智远远望着他那双眼睛,紧抿的嘴角已有些僵硬。

“这段时间队里的事你先辛苦一下。”绕过办公桌停步在他身旁,赵亦晨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把孩子安排好了,我就回来。其他方面都不会有影响。”

知道这事不再有转圜的余地,陈智叹了口气,只得点头:“您放心。”

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松开了,赵亦晨与他错身而过,离开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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