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心爱(2/2)

君灵沉只觉心口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的刺了一下,他在对方身前半蹲下来,渊深的眸中好似藏着一片摇摇欲坠的暗流。

他任由闻瑕迩抓着他的衣袖,明知故问道:“怎么帮。”

闻瑕迩却道:“帮我,找莫先生……找莫先生来。”

君灵沉闻言,面色当即寒了下来。

找那位和他同行的修士来,如何帮?不过还是用同一种方法。

他凝视着闻瑕迩微敞的衣领,里面露出的肤色因着热意已变成了红色,上面还覆着一层晶莹的水光。他漫不经心地道:“他帮不了你。”

但闻瑕迩却好似听不进他的话,一个劲的闹喊着要他将莫逐找来。

君灵沉将人抱在怀里,答非所问道:“你知自己中的是何种毒吗。”

怀中闹腾的人安静了一会儿,喘息着答道:“热,热毒……”

君灵沉心觉好笑,情热之毒与热毒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他摸索出对方的驭水符,欲要用最通俗的法子替对方解了这毒,奈何这毒性刚猛,闻瑕迩入水之后反比之前更觉不适,整个人已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

他只得将人从水里捞起来。见对方发丝微乱,衣衫湿透紧贴在身,神情间毫无戒备,心底藏着的妄念又开始不受控的蠢蠢欲动。

他抬手,抚了抚闻瑕迩贴在额上的湿发,低声问:“可还认得我是谁。”

闻瑕迩朝他露出一个笑来,“莫先生,来帮我解毒了吗……”

君灵沉的冷静自持大约便是从这一刻开始崩断,犹如离了弓的弦,一发不可收拾。索性在最后一步之时他及时收了手,回神后,望见身下少年人一身上下不可言说的痕迹,他活这般大破天荒头一次,近乎惊慌失措的隐去了那些痕迹,将对方送回了他那声声念的莫逐手中,遂后落荒而逃。

他的妄念,不但动了,动的还极为彻底。

他放在玉蝉中默默无声睡了许多年的青鸟蛋,在那一日后破壳而出,成日在他的夙千台前绕来绕去,叽叽喳喳的叫着。

一日,他大师兄常远道前来夙千台找他商议些事,被他刻意藏好的青鸟又开始不受他控的叫唤起来,常远道闻声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临淮君家的青鸟,逢情破壳,啼声清亮。”

君灵沉面无表情的不作声。

常远道只说对了一半,青鸟不仅是逢情而生,还是他们君家用来定情之物,非心爱之人不得窥视。

他开始躲着闻瑕迩,一面因着他心中的不欲,一面却是因着那日井中他的作为,他实难如从前那般坦荡的看待对方。

奈何此后发生的一桩桩事件又将他二人牵扯到一起,闻瑕迩仍旧如从前那般,坦然自若的和他相处着,似乎根本不记得那日发生的事,而他时常望着对方那张少年面容,不得不承认,他终归是动了心,一脚踏入了红尘。

闻瑕迩脚上受了伤,他将人一路背着,这人在他背上还不安生,没头没尾的嚷声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此生都不会做你的徒弟!不做!”

君灵沉心思动了动,他从前的确有想收对方为徒的念头,为此还询问了一遭闻瑕迩的父亲,怎料被那位冥丘魔主言辞拒绝,他这才收了这荒诞的心思。

他心想,你如今即便想做我徒弟,我也是不会收的。

他把人背着回了冥丘,闻瑕迩身形贴在他的背上,路过一座桥时,对方喊了他一声。他停下脚步,侧头去看闻瑕迩,闻瑕迩轻声对他说:“君惘,下月我便要满十九了。”

说罢,闻瑕迩耳尖上覆上了些红意,他许久之前便发现对方的耳尖极容易泛红,这时又听对方补了一句:“明年我便弱冠。”

他闻言,忽的忆起此前从对方口中听得的一句不知是真还是假的话,闻瑕迩那时说:“谈情说爱这件事,我爹同我说,弱冠之前,连姑娘家的手也不能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君灵沉那时便想,一年时日,他约摸还是耗得起的。

然而这念头,却在今后许久,令他追悔莫及。

他回宗门闭了关,再出关之时,世间已然大变。

冥丘城破,仙道数十万余修士闯入城中纵火屠城,他持了剑直奔冥丘,却仍旧晚了一步。

城中入目皆是血海浮尸,他心中念着的人,孤身站在血海中,素缟变作血红,神情麻木,眼中寒凉。

闻瑕迩抓着他的手臂,笑声说道:“缈音清君渡不了我,不如便同我这只魔,一起入魔罢……”

他闻声,当下惟一的念头便是,那样也好。

他终归不能放任他在这尸骨阴寒之地,一人独活。

闻瑕迩将他带到一处山洞中锁起来,他不反抗,甚至连佩剑都丢进了寒潭之中,由着他,纵着他。

他看见闻瑕迩因业障的反噬痛苦的蜷缩着身体,他再也无法平静,他撕开了阻隔在他二人身前的屏障,他欲去到对方身边将人抱进怀中出声安抚,闻瑕迩却已近乎失了智,连他是谁都记不起,彻底神志不清。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被人有意引出洞中,无论他如何出声阻止都唤不回闻瑕迩的一丝理智。他从潭中捡起留阙,生平第一次持剑的手开始发抖,朝着手上束缚着他的锁链连砍了许多下才将其破除。

他跑出洞中,耳边只隐约听得“荒暨山”三个字,他心底咯噔一声,脚下的步子没来由的滑了一下。

待他再赶到荒暨山之时,闻瑕迩已被无数修士逼至悬崖边。他想也未想便赶到了对方身边,出剑抵御众人。

四下之人皆识得他,见他此举,便有人高喊道:“缈音清君入了魔,与魔头同流合污!已非我正道之流,一并拿下诛杀!”

卓然君子,名门仙君,一世清名,尽毁于此。

可他只想护着他,将他带离这是非之地,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不问红尘,不问世事。

可那一剑,终归还是绝了他所有念想。

他反倒护下了他,失足跌入阴川,如他二人初见时那般。

只不过他这次不如初见那般盛气凌人,面上竟覆笑意。

不似初见,犹似死别。

他飞身跳下悬崖,亦入阴川。他在那阴气遍布的寒水之中不断遍寻他的踪影,最终,竟找到一支被阴气啃噬变得晦暗无比的火纹簪。

这是他从不离身之物,他想着他必定还在这河中等着他来寻他。

他的白玉无瑕,那般喜甜,定是受不得这阴川之水蚀骨的苦痛,他要将他找出来,他要将他带回来。

他不知在那川中寻了多久,如蛆附骨的阴魂不再惧他身上的气息,开始啃噬他的腿,咬痕交错,鲜血遍布,他浑不觉痛。

直到他的两名师兄赶来,合力才将他带出阴川。

二师兄成恕心脾性那般和善的人,头一回指着他的脸斥道:“你不要命了吗!”

大约是不想要了,他握着手中的簪,恍惚的想。

经此一遭,身边亲近之人皆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无心去瞒,也不想去瞒。

禹泽山和君家为保下他这一身仙君的虚名,殚精竭虑的在外筹谋着,连同他多年不出世的师尊越鉴真人也惊动了,最后一声令下,震慑两道中知晓此事的人后,才将荒暨山一事压下去。

对外只道:“缈音清君,以身饲魔,终不能将其感化,实乃憾事。”

他彼时被带回了虚无缥缈间,关在了房中哪里也去不得,无意中听到这番传闻之后,只觉既荒诞又可笑。

世人皆道他以身饲魔,可他饲的哪里是魔?

他饲的,分明是他心中所爱。

他的心爱未及弱冠,便葬身于那寒凉的阴川之中,他连一片尸骸也未及寻得。

当真是既荒诞,又可笑。

他脚上的伤势令他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一年,能下地之时,他便携着那根从阴川里寻出的簪,回到自己的密室里,没日没夜的执着笔,不断的绘着画。

所绘之人只有那一个,可每当他要绘及面容之时,那崖前的诀别之笑便犹如重现眼前,刺得他遍体生寒,心中发凉。

他终归是再不能画出那张面容了。

他父亲来密室中见他,看他万念俱灰好似变了一个人般,对他失望透顶,一怒之下闭了关,再也不过问任何事。

他不知躲在密室中多少个日夜,入目皆是他挥笔绘下的画卷,若非他师尊越鉴真人从禹泽山赶来,将他带回了宗门,不定他还在那处不知日夜的画着。

他师尊看着他,目光一瞬复杂了许多,他在这此刻忽的忆起师尊幼时对他所说那句“顺心而为”,便说道:“我确是顺心而为,为何留不住他?”

越鉴真人看着他,眼含悲悯,终是道:“徒儿,晚了。”

他长到如今这个年纪,头一次想顺着自己本心,为自己活一次,最终得到的却是一声晚了。

他的迩迩,再也回不来了。

他整日待在夙千台之中,表面看似已恢复如初。他却在旁人不知的地方,在禹泽山的后山之中立了一块碑,刻上了“吾爱闻旸”几个字后又将其抹了去,只将那根惟余的簪埋在了那碑下,似是不想再教人窥得他心境。

他开始嗜甜,吃的是他从前强喂进他口中的芸豆糕,甜意似是仍旧,他却尝不出这个中滋味。

他将修仙界中所有的蓦尾全部移到了夙千台前,每日见到这些花时,想的却是他大约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活得仍旧肆意妄为,而这些蓦尾便再也近不得他身,他便也再不会受那灼热之痛的侵扰。

他每年都会去到一次荒废的冥丘城中,不是招灵,亦不是祭奠,只是想着兴许某一日他会再次在城中见到他。

左右在他心中,他只当他还活着。

二十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他这些年一直在外甚少回山门,如今归来两位师兄便轮番拉着他在夙千台中长吁短叹,直到深夜方各自打道回府。

他在台后的玉池内沐浴,不多时,便从后方感受到了一人的气息。他睁开眼反手将身后之人拉入池中,入目是一个面容极为陌生的少年人,但掩在他身上的魂却干净的令他熟悉异常。

他心中颤动,奈何眉目间神情一向清冷,声也是一概的淡:“……你是何人?”

来人在他声落之时便立刻红了耳尖,这一点细微之态没能逃过他的眼。

留阙因他心境变幻而生出异动,他却似无所觉,只晓得紧拽着来人的手臂,紧盯着来人的面容,深怕遗漏半点细节。

对方惧着留阙的追击,殊不知留阙只是见他之后极为撼动,而他的一番惊慌失措之态也与从前别无二致。

这一刻他心想,他的迩迩,大约是真的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缈音清君的心境,大概就是这般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