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 70 章(1/3)

沈度让人将皇帝押回了宣室殿。皇帝被人往龙椅上一扔,沈度亲自为他摊开诏纸,又亲自为他研墨:“陛下,这可是您最后一次坐这个位置了,要想多坐些时候,还是把这罪己诏写长些。臣想,《含元诏》这名字就挺好。”

皇帝怒不可遏地拿过砚台,还没来得及往沈度身上砸,就被身后的人摁住。

沈度默默看他一眼,替他蘸好墨,将笔搁在笔枕上:“四方印被孟添益砸了,臣命人去刻印了,陛下先写着,写好了印也该回来了。”

皇帝一愣,又听他道:“司礼监这种东西本就不该有,陛下太自负,没根的东西再怎么心眼多那也是奴是一条看门犬?比外臣可靠得多?今夜要不是外臣,陛下可就被这些内奴逼得葬身火海了。哦,对了,这叛奴,外臣替您杀了。”

皇帝默默看了眼身侧围满了的士兵,拿起了笔,手指不住颤抖。

沈度在一旁悠悠地看着他落笔,待他将笔一摔,等墨迹差不多干了,拿起来又阅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几行字上——朕德容不雍,因性多疑,忠良遭戮,而今思之,追悔不及。

他反复看了两遍:“差强人意。”

皇帝有些嘲讽地问:“禅位诏要么?”

沈度笑了声:“暂时不必了。臣要先请陛下看出戏,梨园连夜排的,就排了一个时辰,陛下眼界高,多半瞧不上,不过还是将就看看。”

这出戏是在含元殿前演的,皇帝又被押回了含元殿的焦土前。焦土上新搭的戏台子,戏台子后面火焰甚至尚未完全熄灭,在这暗火的映衬下,戏倌缓缓登台开唱。

第一幕,钦天监急报,说天有异象,君王身侧有人欲行不轨。第二幕,嫔妃拿了一块巫蛊中寓意咒人不得善终的香木塞给儿子,儿子花言千语哄得太子收下配于身侧。第三幕,另一嫔妃将一位戏倌送入含元殿给纯良国母解闷。第四幕,京畿之中突起暴|乱,太子调兵入京。第五幕,君王暴怒,亲往含元殿问罪,未叫人通禀,到后殿外,听到室内国母的娇俏声——“他不死,吾儿如何登位?”

幕谢,中场休息后,下半场第一幕起,太子率兵平乱完后,被天子禁军射杀当场。第二幕,含元殿中,国母得知此消息,心急如焚,斥责戏倌——“都怪你,无事逗我唱这些死啊活啊的唱词作甚,招来这等不吉利事”,国母方出后殿,被内监白绫绞杀当场。第三幕,君王震怒,血洗帝京,太子一党全数夷三族,无赦。

第四幕,三年后,当日因国母唱完一段说嗓子不舒服,去替国母拿药而侥幸逃脱的含元殿宫女告御状,试图为这位良善主子平冤。第五幕,君王命人彻查当年事,可大错已成,当年两位嫔妃已晋封新后贵妃,若再翻案,前朝数党又将全灭,君王当日行径残暴,更将英名不保,朝中动荡。于是,君王命杀宫女,销毁当年所有史料,裁撤起居郎和钦天监,再言当年之事者,夷三族,此事自此成为不可说。

咿咿吖吖的唱词尾音拖得老长,皇帝久久未回过神来,沈度在他身侧叹了口气:“陛下您这一辈子,活得不累么?明知贵妃是当年罪魁祸首之一,因为她像元后就闭着眼宠幸了十来年,还自欺欺人贵妃没有野心不争不抢?当年之事陛下自个儿下手太狠行径太过残暴,若是翻案,前朝民间非议必然不止。

明知刘昶也不无辜,可若是突然处置亲自放到宣室殿养着的皇子也必会引起众多猜疑,当年知情者几乎无存,所以为了让剩下蒙在鼓里的人以为当年之事确无冤情,竟然就这么纵着,纵着纵着竟然还纵出父子情来了,由着他祸国殃民?”

皇帝失神地盯着台上的戏倌,那戏倌的背影,还真有些像当年含元殿里那个靓丽身影。

“陛下惕而有大虑,本该是一代明君,可这么多年无心理政,难道不是因为日日都在麻痹自己以至于到了无心思及其他的地步?既然如此,又为何煎熬了十多年都不肯认错悔罪,反而只想掩盖,以至于一错再错?”

他连连发问,每一问都像是在皇帝心上重重一击。等他终于问完了,戏台上的戏倌身影也不见了,皇帝好似才回到了现实之中。

“冤案总有人记得,犯过的滔天大错总有人想要替陛下纠正。陛下这辈子,还是败在了人心上啊。”

皇帝自嘲地笑了笑,似是认同了他这话。

含元殿火已扑灭,沈度望了一眼,西侧殿只受到了轻微波及,向人挥了挥手:“陛下总该悔罪,含元殿是个好去处。”

“沈度你!乱臣贼子!”皇帝暴怒,却直接被人拖着踏过一地焦土进了含元殿。

沈度在戏台前沉默了许久,宋嘉平率部下在收拾阖宫乱局,他一人无事可做,到了太液池边,忽然想起那晚,宋宜也曾在这里,喜怒无常地和他一通瞎折腾,随后仰身往后一跃。他再往回望含元殿,那晚他在她唇上留下第一道伤的滋味,似乎还有回甘。

他怔愣了许久,等回过神来,刘豫已不知在他身前站了多久,他问:“殿下登基后,也要赐臣这乱臣贼子一死么?”

这两年得御前训练有素的宫人照料,刘豫个头一下子蹿起来许多,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见谁都矮半截身子,他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不是先生和王爷,我如今离这个位置也不算全无希望,可两位毕竟帮我加大了这个希望,也加快了这个过程不是么?人都有私心,我也不例外。”

“殿下这两年读书想必很用功。”沈度失笑。

“先生方才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也不避忌我,反而可见先生风骨。况且先生当日那一篇赈灾详策和新的户部条例,我也见过的。”

沈度低头瞧他,他接道:“人非圣人,高位者妄图拯救苍生,是为怜悯;低位者为自己而拯救苍生,是共情。”

沈度忽然笑了下,刘豫轻声道:“人都说虎毒不食子,可方才在含元殿里,父皇平生头一遭唤了我一声‘豫儿’,可遇到大火,又即刻拿了我挡火呢。”

沈度微怔,他继续道:“前年王爷归朝朝宴的第二日,我曾在太液池边遇见过父皇,告诉过他,我头天晚上曾在池边遇见过一个御史,劳他教了我好几个字,我还顽皮将那位御史撞入了太液池。”

沈度一愣,随即拱手:“臣去请禅位诏。”

他走出去两步,刘豫唤住他:“日后朝纲清明,还要仰仗先生。”

四方印被丧心病狂的孟添益砸坏,沈度命工匠连夜赶刻,天明时分,四方印成,罪己诏与禅位诏同下,宫门开,诏书出,广传天下,新帝登位。

宋嘉平在宣室殿觐见这位初初登位的新帝王,少帝年纪虽轻,却不失成熟稳重。

宋嘉平今日是来请辞的,他如今只想回府喝茶养老:“陛下昨夜所见士兵,平素与七大营同等训练,外可御敌内可平乱,可归入七大营,以归陛下所用。若陛下不放心,按陛下心意处置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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