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十三章 形影吊(四)(1/1)

格桑镇上的一家客栈内,清丽的女子脱下被药味侵染的深红色宽袍,换上了一件白底蓝纹的劲装。“咚——咚咚咚——咚咚——”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女子旋即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门边,未多问一句便打开了房门。

“公子,明田的锡矿开了。”锦予走进房间之后便立刻禀报道,可见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明田是西纳东南方的一座城镇,本是一座安宁祥和的小城,然而,七年之前有人在明田发现了一处金矿之后,各地的商贾政客便趋之若鹜地赶往此地,后来,此地又陆续发现多处稀有金属矿脉,很快便发展成为了一座规模较大的繁华城镇。由于西纳向来以友好示人,与各国均不交恶,因而此地云集了来自周围各国的人,可谓鱼龙混杂。

“终于开了。”秦祀月推开南向的窗户,清澈的眼眸中映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既然如此,明日便启程去明田吧。”

穿着月白锦衣的萧亦循坐在草庐前的空地上,闭着眼睛,微微仰着头,黛黑的眉,英挺的鼻,俊秀的唇,清隽如画的面庞在阳光下染上了一层光晕。整个人与前几日相比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精神爽利,眉宇内敛却暗藏锋芒。他的五感已经恢复,甚至比之旧时还敏锐了许多,虽然还无法行走,但双腿已经可以挪动。

这才一日光阴,就有如此神速的变化,简戌等人激动得无以复加,恨不得跪下来给草庐的主人磕几个响头大呼一声“神医在世”。

嗅到略带苦涩的药香落在自己身旁,萧亦循睁开深邃的眼眸,向来人作揖道,“还未感谢大夫的大恩。”

谢执刚刚外出归来,左手抱着一个青白瓷酒坛,身形挺拔如修竹立于一旁,直言不讳:“我只是受人俸禄替人办事而已,你这大恩与我无关。”

萧亦循的目光从那个青白瓷酒坛上掠过,在煜王府珍藏了多年的菡炉酒,他怎能不认识?心中涌动起轩然大波,“大夫,可否告知她在哪里?”话语平平,却似有悲鸣之声。

“我不知你说的那个人与我认识的是否是同一人,不过,我可以与你说说我认识的这个人。”谢执略显漠然地回答道。

第一次见到秦祀月的时候,谢执也才不过十岁。自小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作为一名医者,自是见惯了各种病痛沉疴,皮肉之伤更是司空见惯。然而,见到秦祀月的第一眼,他深深震撼了。谢执想不明白,为何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会面色青紫、满身伤口却始终吊着一口气不愿离开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

随师父来到枕风楼出诊已经不是第一次,枕风楼是做什么生意的他亦心知肚明。经常有人受伤自是无可厚非,然而,他却是第一次在听风老人那张皱纹与疤痕交织的脸上看到了不舍的神色。那种神色就如同好不容易到手的一件玩物即将丢失,有不舍,有痛惜,却丝毫没有心疼,没有同情。他想,看来这个小女孩与枕风楼的其他人有些不同,即便是作为一件玩物,也是一件让听风老人刮目相看的玩物。

听到他们谈论起小女孩的病情后,谢执更加震惊了。

枕风楼有一座万虫窟早已不是什么秘闻,也许是因为经常与死亡打交道,对死亡已经麻木,枕风楼的楼主喜好观赏别人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模样,时常听闻有人被投入万虫窟中。万虫窟,顾名思义,蛇虫鼠蚁数以万计,剧毒之物遍地皆是,从未听说有人活着从万虫窟中走出,饶是他的师父南疆圣手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从中全身而退。

个子仅仅比桌子高出一个头的谢执站在师父的旁边,拿眼睛偷偷瞄着卧榻上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她,真的在万虫窟中存活了七天,并且逃出来了吗?

摔伤,擦伤,虫咬之伤,蛇啮之伤,以及食入腹中的毒果,吸入体内的毒瘴。谢执一边碾药,一边看着师父处理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即使到了此刻,她已经处于深度昏迷,却还是紧紧攥着手里的一把短匕不肯撒手。

师父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感叹她因祸得福,虽遍体鳞伤差点丧命,却最终得了个百毒不侵之体。

听风老人放声大笑,尖锐的笑声刺穿了枕风楼的每一处墙壁,他庆幸自己的玩物活了下来,更庆幸自己的玩物好像变得更有趣了。

谢执第一次看到小女孩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怀疑,师父真的把她救回来了么?女孩干瘪尖瘦的脸上,一双幽黑的眼眸毫无温度,冷若千年寒冰,没有情绪波动,没有喜怒哀乐,仿佛一潭深水,将见到的所有事物吸入其中,却再也没有了自己的记忆与思考。这真的还是一个活着的孩子吗?

听风老人对这个女孩十分喜欢,悉心□□,给她安排最有挑战性的任务,她也总能让人满意。渐渐,谢执跟着师父为她疗伤的次数多了起来。一来二去,谢执和枕风楼里的其他人一样,称呼她为十二,因为她是听风老人收下的第十二个弟子。

谢执原以为她会像枕风楼的所有人一样,成为锋利的刀刃,成为取人性命的行尸走肉。直至这样过了三年,一次任务失败后她失踪了两个多月,被枕风楼的人找到带回了楼里,她从他身边走过时,轻声细语道,“谢执,好久不见。”这是谢执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清冷如水,悦耳如铃,也是谢执第一次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而不是一片幽黑虚无。

叙述完这些陈年往事,谢执冷淡地直视着萧亦循的眼睛,朗声道,“我认识的人是枕风楼的秦公子,弑师夺位,心机深沉,手段高超。她杀孽深重,为天下人所不齿,她在阴阳边界游走,翻手覆手皆是血腥。尊贵的大齐煜王殿下,你确定你要找的是这个人吗?”

巨大的悬殊横亘眼前,位高权重的皇亲皇亲国戚与不见天日的罪恶之人,犹如山峰与谷壑,可望而不可聚。截然不同的身份与地位,云泥之别,再多的执着与坚持,终有一天会抵不过时光与造化。

“萧某自幼恶疾缠身,能活一日是一日,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叫做顺应天命。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萧某向来明哲保身,从未争抢过什么,甚至从未盼求过什么。可是这一回,萧某不想如此不了了之。”萧亦循垂下眼睑,静谧的空气中有一丝悲戚暗暗浮动,他沉声道,“那个将我拽入这逆流之中的人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不论过往,不谈将来,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谢执抱着青白瓷酒坛,背影潇洒地往药庐走去,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大声说道,“听说明田最近聚集了很多奇人异士,真想去看看啊。”

明田最大的风月场——明珠楼内,红袖翩翩,管弦靡靡。

莹白纤细脚踝上的小巧金铃踏着管弦节拍叮铃作响,不堪盈握的腰肢左右款摆,白润如玉的修长手臂裸露着,灵活的手腕上下翻飞,五指在空中如花瓣绽开。媚眼如丝,朱唇如缨,一个凌空旋转,如娉婷仙女落入凡尘,引来阵阵喝彩。

跳舞的美艳女子妩媚一笑,足下回旋,连续六个转体,停在一位清秀的白衣公子面前,跪坐在地,举起案上的酒杯递到白衣公子唇边,吐气如兰,魅惑地唤道:“岳四公子。”

被称为“岳四公子”的白衣男子粲然一笑,伸出一只纤白的手接过酒杯,抬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周围男子纷纷拍手叫好,兼有艳羡地望向此处。

岳四公子勾唇一笑,清秀的面容上瞬间多了几分邪魅,一把拉起跪坐于地的美艳女子,拽入怀中,纤白的双手在舞女的杨柳腰肢上四处游走。舞女一声诧异的娇呼,如一只猫儿般顺从地窝在了他的怀中。

岳四公子是两个月前突然出现在明田的一位年轻公子,风度翩翩,待人大方,挥金如土,立时在明田名声鹊起,很快便与此地的商贾们打成一片。舞榭歌台,红楼教坊,到处可见他活跃的身影,出手阔绰,风流恣肆,放浪形骸,登时成为了风月女子们集体讨好的对象。

舞女巧笑倩兮地依靠在他怀里,一手柔若无骨地攀在他身上,一手将桌上的酒杯斟满,端起酒杯,却是送到自己唇边,将酒尽数倒入自己口中含住。放下酒杯,舞女支起线条诱人的上半身,柔软地半压着他的胸膛,一双玉臂搂住他的脖子,朝他娇媚一笑,闭上眼睛便将自己的双唇向着他的双唇印了过去。

没有贴上想象中的柔软温暖,却接触到一片冰冷生硬,舞女诧异地睁开双眼,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近在眼前,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只青瓷酒杯,而此刻她的双唇正印在那只酒杯上。

“在下萧钰,敬岳公子一杯。”那只手的主人声音清冽地说着。

舞女抬头望去,却在那一瞬间丢了心神。剑眉如黛,星目含光,鼻骨如削,薄唇疏淡,青丝如墨,身形颀长如修竹,一袭月白锦衣纤尘不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莫非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