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阵前何人敢逞凶(2/5)

他弯下腰,试图将她扶起来,他没有受人跪地的习惯。

“你先起来……”

话没说完,右手滑过她的额头,他停住了。

暴雨中,她浑身滚烫。他一愣,一个忍受着高烧侵袭的女孩子,还有那样的毅力对他奋力相求。他看着她,明白了,这完完全全是一个只为家族而活、不顾自我生死的女孩子。

她望向他,逻辑和意志丝毫不受高烧影响,对他展现了惊人的生命力,“我会永含希望,来对您相求。所谓希望这回事,从来不是在顺境中会有的,而是在绝望中才有的。点一枝寸金烛,甚至只是半截檀香,于我而言,就是暗夜中有光。”

既硬气,又任性,她是将男儿心和女儿身,一并负责了。

唐劲一把将她扶起来,脱下大衣穿在她已经湿透的身上,替她打着伞,第一次对一个女生让了步,“你跟我来。”

“……”

她踌躇,不敢。

他将手中的伞放入她手中,见她不跟上,他也没有折返,径自先进了屋,留下几句话:“不要让自己倒在我这里。你的对手不是我,而是那些,让钟家落到如今境地的人。”

钟文姜握紧了手里的伞。

身体高热,心境澄明。

他给了她一条生路,这一份情意,她自此欠下了。

她一夜好睡。

醒来时发现额头贴着降温贴,撕下来,摸了摸额头,已经没有了热度。床头放着一杯清水、两颗药片、一张便签。白纸黑字,劲秀的字体跃然于上:醒来记得吃药。落款“唐劲”两个字,一笔落成,一笔落进她心里。

她吃了药,喝了水,拿着水杯走出去。

露台有好风景,依山傍海,放眼远眺一片深蓝海水。雨过天晴,一旁的壁炉生着火,幽幽燃着,将这冬日的一角覆上了一层暖意。

她放下水杯,向他鞠躬,“药已经吃了,谢谢您。”

“高烧退了吗?”

“已经退了,”唐家的人事关系,她多少有些耳闻,问了一声:“是邵其轩医生给我开的药吗?”

“呵,他身价贵得很。唐家请得动他的,没几个人。”

她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唐劲正一手拿着颜料盘,一手拿着画笔,在一幅油画前画着什么。这会儿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笑了下,“你放心,你只是高烧而已,所以我没让邵医生过来,这点程度我还是可以应付的。”

她有些担待不起。

虽然后来她才明白,所有的感情也都是从这担待不起里开始的。

只能再一次向他致谢:“谢谢您照顾我。”

“如果你要感谢的话,不妨过来帮我一个忙。”

“什么?”

他没有解释,示意她过去。

钟文姜走过去,停在他身旁,这才发现他正在画的一幅风景画,当中的主角赫然正是“东方维纳斯”。

他拿着油画笔,有些不好下笔的无奈,“对它最了解的,是你。我只见过它一次,凭着印象画的,有些细节记不清了,如果你能帮我指正,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有些动容,又不解,“您为什么要画这个?”

他对她一笑,弦外之音。

“准备买来送人的礼物又被原主人要了回去,钟小姐你的麻烦解决了,我的麻烦就来了。不拿出点诚意送一份相似的礼物,我今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钟文姜听懂了。

他这是答应她了。

她迅速地,眼眶一红,对他弯腰鞠躬,把今后人生的情意都谢进去了,“两年。只要两年,我一定……以高价从您手中买回祖宅,必不负您今日肯让它留在您手里的情意。”

唐劲伸手一扶,又收回手。没有将她扶起,意思却在里面了。

或许,这就是他令她记得很久的原因。

与人交际,总保持礼貌,你需要时他会对你好,扶你一把,又适时地抽回手。这样一个男人,他恼或不恼,喜或不喜,都令人不易知。他是最好相与,也最难深交。她想了解,她想知,于是她就被吸引了,深陷了。

一人作画,一人指点。繁复的一幅油画,渐渐有了巧夺天工的样子。他事无巨细,耐心极好,似乎只要这幅画完美,他怎么样都可以。

她起了私情,大着胆子问了一声:“您想送的人,是女友?”

他顿时就笑了。

“我没有女朋友。”

“……”

他没有隐瞒,对她直言:“是兄长。”

她“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好似是不明白,人世间竟还有这样一种长兄之情。文明修身,至情至性,兄弟之间各安其位,又生死可交。兄长一句话,就勾起了唐劲对这句话的势在必得,唐劲对兄长,岁月无改移。

这样一个男人,势必让她记很久。

2017年,深秋,秋雨不停歇。

钟文姜撑着一把黑伞,站在一栋别墅建筑前。

她拂开些伞,抬头望去,雨中的“东方维纳斯”恢弘不改,经年的风雨令它的身姿更挺、更沉厚。

常年守在这栋别墅里的管家打开门,垂手站在一旁,没有出声,静静等着她。

老管家跟了两代钟家人,从上一代到这一代,亲眼见证了两代人的不同,上一代人垮了,这一代人起来了,为人处世的态度也完全不同了。

钟老先生将这里当成常住之地,在这儿度过了整整一生,感情太深,以至于随它的命运一同沉浮,昔日“东方维纳斯”被拍卖的那一天,老先生一病不起,不久含恨过世。如今的钟家大小姐却不是,一个普通人活一百年才可能经历的动荡浩劫,她在人生前二十六年里就完全经历了,如今她正好三十,而立之年,已拿得出一份极其清冷的态度来对待眼前这栋荣辱共存的象征。老管家明白,只有她有心事了,需要好好想一想时,才会来这里。

钟文姜进屋,老管家说了一声“我来”,将她手里的伞接过去。

客厅敞亮,旋转楼梯的中央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出自她之手,是一幅她见过他画的、一模一样的画。没有人知道,四年前她从唐劲那里回来,凭着记忆就画了这一幅油画。

这算不算是在想念什么呢。

不知道,不明了,不敢想。

她只是下意识地想留住些什么。比如那一晚露台的好风,那一晚壁炉的温暖,还有,那一晚站在她身旁同她谈笑的人。

他说:“但凡一种力量发展到一个比较壮观的地步,总会走入凶险的境地。这所谓凶险,并不一定由此得死,也可能由此得生。”

他说:“就金融而言,一夜成名,或者,一夜崩溃,都太正常了。如何从一个崩溃的体系中跳出来,向更开阔的文明体系完成转型的惊险一跃,才是你这一位钟家最后的大小姐应该考虑的。”

他说:“凶险固然令人害怕,但恐惧到不能动惮的地步倒还不至于。人最凶险的一刻在于‘不敢’,而不是‘不做’,一旦‘做了’,做事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及凶险。一个人的眼光要放得大但不能放得太大。不放大,会吃闭关锁国的苦;放得太大,会吃强权野蛮的苦。”

他说:“当下没有答案的事,历史中的答案还少么?古埃及是这样,古印度是这样,古巴比伦是这样。如今,你们钟家,也是这样。普通人要经历一百年才会有的动荡万变,浓缩在了你仅仅二十六年的时间里。”

他在那一日,送她回家的时候,在车上告诉她一句话:“钟小姐,钟家如今的局面,用好了,就是用二十六年的时间活出了人间百年。”

原来,这就是唐家的男人,该有的样子。

他教会她从来没有人教过她的事,他教的事非常强悍也非常血腥,第一要义就是要会杀。兵不血刃地杀,心性狠绝地杀,得了生要杀,败了更要杀,所有的血路都是杀出来的,不是哭出来的。这就是有礼有节之下,真正的唐劲。

“小姐。”

老管家在一旁叫唤她,连唤三声,都没有唤醒她。老管家踌躇着,又唤了一声,钟文姜这才从失神中惊醒,敛了下神,问了句:“什么事?”

“公司方面,又来电话了。”老管家大概也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多说了一句:“公司那边很急,说舆论扩散了,对我们很不利。”

钟文姜点点头,神色很淡,“我知道。不用多讲了,你先出去。”

“哎,好。”

老管家离开后很久,她都没有动。她在这栋屋子的客厅沙发上慢慢坐了下来,随身掏出一颗纽扣。

一颗复古金属扣,扣面上刻着一朵黑色四瓣玫瑰,玫瑰下方坠着一颗玉石。

这是唐家,独一无二的家徽。

两年前,她在这栋屋子里无意中捡起它的时候,看了一眼,当即明白,这是唐劲的。怕是他当日买下这栋祖宅来这里的时候,从他衬衫上掉下来的。

钟文姜闭上眼,将金属扣握在掌心,她觉得痛苦。

父亲曾讲,祖宅是有灵性的,能留在祖宅中的人,一定是会在钟家占有一席之地的。她不信“灵性”这回事,两年前从他手里高价买回时,顿觉此生情分就此了断,谁料这里还留下了他的细节,令她得到,放入手中舍不得扔,那情分就生生扎了根,走不了了。

她沉默良久,拿出了行动电话,拨下了一个号码。

唐劲的私人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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