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晓山青(2/2)

赵素衣没有忘记,当初他托一名不良人给杜县令送信,为了表明身份,把鱼符也让他转交。后来种种迹象表明杜县令没有收到信,他的鱼符也不见了。

后来一直被瘟疫的事情耽误着,也没顾上去找。

竟是在赵平安手上。

赵素衣的手指轻轻摩挲失而复得的白玉鱼符,将它撂到了桌子上:“杜县令,带我去见见这个姜汝南。”

关于赵平安被抓,赵素衣不觉得他是郑乌有。毕竟以赵平安的身份,不可能以身犯险,更像是郑乌有故意将他出卖。

赵素衣想,郑乌有敢这样做,一定是有更大的图谋。说不准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收到这个人的第二封信。

他跟随杜县令来到关押赵平安的牢房,隔着栏杆,看到了自己的这位堂兄。

赵平安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他感受到赵素衣打量的目光,眼睛微眯,漫不经心道:“你是谁?”

“赵素衣。”他向他说了自己的名字,走进狭小晦暗的牢房,“赵平安,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明日午时三刻,你将被凌迟处死。”

“这么快?”赵平安愣了一瞬,随即轻笑道,“你既然知道了我是谁,就不好奇我都做过什么吗?”

赵素衣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是一些招摇撞骗、愚弄百姓的事情,没什么好奇的。”

赵平安盯着赵素衣:“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有。”赵素衣想了想,说,“杜县令在你身上搜到了一枚白玉鱼符,你从哪里弄来的?”

赵平安原以为赵素衣这个太子要问他邪丨教的事情,没想象他居然这么小家子气,还纠结于象征身份的白玉鱼符,轻蔑地笑了声:“有个不良人说他娘生了重病,不敢让别人知道,听说我这有药可以治病,就来找我。但我的药贵,他没有钱,就拿鱼符换跟我换。你的东西是他偷的,跟我可没关系。”

“那个人现在在哪?”

“我怎么知道,大概和他娘一起病死了吧。”

赵素衣听了这句话,积压许久的情绪顷刻爆发。想到许许多多人,可能都在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中死去,他心里一阵恶心,一只手拉住赵平安,另一只手抬起来对着赵平安的脸扇了下去:“你当真该死!”

赵平安当即摔到地上,他被打得疼了,怒气上来,表情亦变得歇斯底里:“什么叫我该死?我吃不饱饭的时候,你跟赵柳可在长安享福呢,太子殿下!你知道我们一家子靠什么生活吗?是编草筐,一个草筐才值几个钱?我阿爹不能露面,那些编好的草筐就由我和我阿娘带出去卖。

“有一年冬天,山里下了很大的雪。我和阿娘冒着寒往集市去,冻得手指都青紫了。好不容易走到了,一整天却没有买出一个钱。不得已只能回家。后来我阿爹生病了,家里也没有钱去请大夫。阿娘想向姑姑借点钱,但阿爹怕被赵柳知道后连累她,也就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后来,我阿爹就活活病死了。”

赵平安说着,忽然发了狠,指着赵素衣道:“这天底下谁都能骂我、指责我丧心病狂,只有你赵素衣和赵柳没有资格。你们拥有的一切,都是从我阿爹那里偷来的。凭什么你们高高在上,我们卑贱如泥?你给我个解释,赵素衣!”

“是,我们欠你的。”赵素衣道,“但是小郑庄的那些人最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渔阳大旱,有很多人饿死在路边。有很多人为了给家里省下一口粮食而流浪至死。而那个叫王祥瑞的小郑庄村民,他的愿望也只是自己和家人能够平安。他们也碍着你了?给我一个解释,赵平安!”

赵平安见赵素衣铁了心要杀自己,再一次问:“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谁是郑乌有?”

赵素衣冷笑:“你以为凭借一个郑乌有,就能让我饶你多活几天?别做梦了,郑乌有和小郑庄、和渔阳的人比起来,他一文不值!”

“那和你比呢?郑乌有在长安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足以将你从现在的位置上拉下来,甚至能要你的命。”赵平安道,“他出卖我,又准备对付你,你就甘心让他做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当真会告诉我吗?”赵素衣讥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再打什么如意算盘。如果我同意了,郑乌有这个人的身份就是你活命的本钱,你不会真心实意地告诉我。因为你也知道,一旦说了将必死无疑。你大概会扯上几个无辜的人,给些似是而非的线索,让我去查。”

“你放心,我不会将你交给阿爹。阿爹会考虑到你的利用价值,叫你多活几年也说不准。”赵素衣弯腰扯住赵平安的衣襟,一下将人从地上拽起来,迫使他抬头仰视着他,

“我不一样,我就是要你死在渔阳,给这里人的赔罪。听好了,你的那些阴谋诡计、复仇壮志我一概不关心,我就是想要你的命。”

赵平安沉默片刻,他看着赵素衣,忽然说:“小郑庄的事情,可不止我一个人在作恶。赵柳多疑成性,渔阳大旱,他不可能随便指派一个人过来。也只有你赵素衣,他才放心。为了拖缓你来渔阳,我的好姑姑高阳长公主给你送了份点心,点心有毒。可惜她心软没毒死你,只是叫你病了一阵。

“她也是你姑姑,你生气吗?”

赵素衣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抓着赵平安的手微微发抖。片刻后,他略微低下头,嘴角微微翘起,向赵平安缓缓道:“你死有余辜,堂兄。”

赵平安极度厌恶赵柳和赵素衣,听到“堂兄”这个称呼只觉得一阵恶心:“我欠下的人命,我还就是了。不过赵素衣,你记好了,欠债都是要还的。你跟你爹赵柳一样,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们的报应在后头。”

赵素衣一言不发,他不再理会赵平安,松开手任他摔到地上,转身离开。

在外面等候的杜县令瞧这天要下雨,赶紧跟上去:“臣送殿下吧。”

赵素衣摇摇头:“不必了,我自己走。”

他谢绝杜县令,独自回去。走了还没有多远,天就落下大雨。风将根根雨线吹得向东南倾斜,瓢泼声中,漫起一阵朦朦的烟。

赵素衣全身都被浇透了,他趟着水,身上一阵阵的冷。按理来说,他抓到赵平安,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

然而他不高兴,一点也不。

冯筠赶过来时,正巧看见这一幕,举着伞跑过去。他注意到赵素衣的脸色不对,抬手一摸他的额头,感觉到他正在发烧,紧张地唤:“阿宝!”

“嗯。”赵素衣应了一声。

“我背你回去,”冯筠想起一些事,又补充,“是我今天一定要背你,你勉强勉强。”

“我身上湿。”

“我不嫌你。”

赵素衣这次没再说拒绝的话,他给冯筠打着伞,趴在了他的背上,这几日的劳累令他瘦了很多,仿佛一株纤细的菟丝子。

他头昏昏的,眼前闪过许多记忆深处的画面,依稀瞧见赵璎教他写字的场景。彼时崔嫦还在,她和赵璎的生母的小张氏坐在旁边。小张氏和崔嫦的关系极为亲密,时常会送东西给他。

那一年正赶上端午,小张氏依照民间的习俗给赵素衣编长命缕。她只编了一半,剩下一半就交给了崔嫦。她们觉得这样做没准能让他沾上两个大人的福气,平平安安长大。

赵璎则教他写了一段吉祥话,都是顶好的祝词。

赵素衣回过神,叹了一句:“阿粥,其实我并不是当太子的材料。”

冯筠安慰他:“阿宝别妄自菲薄,你很好了。”

“我不好。”赵素衣又问,“阿粥,如果我做不成太子了,你以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冯筠反应过来,赵素衣说的是自己会一直陪着他这个承诺,笑着点头:“算数。到时候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我可以重操旧业,当教书先生赚钱养你。”

赵素衣喃喃着开口,语气几分嫌弃:“胡说,我有手有脚,用不着你养。”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会儿竟是停了。

他们向着日出的方向走,东边的云层中露出一点浅紫的光,将天与地清晰地分割开,阴阳昏晓在此刻如泾渭般分明。

赵素衣抬眼望去,只见晨曦之下,有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作者有话要说: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出自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