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燕然未勒(1/1)

冯筠抱着兔子回到家中,他一进门,就看到冯笙苦着一张脸坐在花池旁边,手里还晃着一条柳枝。

冯筠本着关怀兄弟的心,过去问:“二哥,你这表情跟吃了苦瓜一样,这是遇见什么事了?”

冯笙侧过脸来瞧他,语气无奈:“方才陛下叫阿爹进宫议事,阿粥,又要打仗了。”

冯筠这才想起来,他和赵素衣返回长安时,路过晋州,听那里的百姓提起,近半个月来,东突厥屡次进犯坚昆都护府。

坚昆隶属瀚海都护府,原为铁勒结骨部世代居住之地,受突厥统治。青龙初年,其首领亲赴长安请求归附,得封右武卫大将军。自此坚昆一带并入燕国,受汉家律令保护。

那会儿冯筠还对赵素衣吹牛:“阿宝,要是可以的话,我就去北征突厥,将那个什么单于活捉,把瀚海副都护一职给你赚回来。”

赵素衣翻个白眼,调侃道:“冯将军好了不起,你再硬气点,一路打到吐火罗,让我遥领波斯大都护,岂不美哉?”

冯筠笑道:“好家伙,还打到波斯。生产...地主家的驴都没我这么能干,你胃口真大。”

为了满足赵素衣的胃口,那天的午饭,冯筠特意给他买了张脸盆大的烤馕。

燕国正当盛世,赵柳面对东突厥的进犯,不可能有半步的退缩。冯筠预料到北方会有一场恶仗,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而魏国公冯昭不久前逼退西突厥,夺回安西四镇,威名远播,是此次北征的不二人选。

冯筠还记得自己向赵素衣夸下的海口,他想,如果真的将那个单于逮回长安,赵素衣一高兴,没准就愿意听自己说几句真心话了。

冯筠摸摸怀里的兔子,心里生出一点希望。这希望很小,如冬夜里的一根火柴,不能完全驱散寒冷黑暗,却也是温暖的光。

他问冯笙:“陛下有意叫阿爹去,那咱们呢?是不是也能跟着?”

“我是给皇帝看大门的,这次轮不到我。你是咱们家里唯一一个挂名闲职的,阿爹应该会带你去镀金。你等他回来,估计着会找你谈谈。”

说时,冯笙站起来上下打量冯筠几眼,他见他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突然扬起手中的柳条。

冯筠没反应过来,一下子被它抽到了肩膀。柳条轻,倒是不疼。他纳闷道:“二哥,你做什么?”

“试试你。”冯笙难得正经,“阿粥,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想到战场上去。我想要告诉你,建功立业也好,一时好奇也罢,前提是你得活着。现在只是一枝柳条,你没有躲开。如果这是一枝利箭呢?生死之间,不会有谁和你打招呼。”

冯筠也站起身,略低下头:“我记得了,二哥,我会小心的。”

兔子一直窝冯筠在怀里,这时候它觉出热,蹬腿就要跑。冯筠赶紧抱住,喊它:“阿宝,别动!”

冯笙见冯筠十分爱护这只兔子,还起名叫“阿宝”,嘴里啧啧连声:“没想到,中郎将竟有如此的少女情怀。”

冯筠:“......”

二哥向来不会说话,冯筠早已习惯。他揉揉毛茸茸的兔子,记起一首诗,对冯笙笑道:“二哥呀,这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冯笙读过不少书,他从没听这位先生的名字:“鲁迅先生是谁?”

“是一位文学大家,等有空我把他的文章写给你看。”冯筠作为正儿八经的文科生、高中语文老师,和不少历史人物神交已久,虽然没有一字不差地记下他们的文章,但那些笔下的倜傥风流与潦倒悲愤,他都记得。

冯筠又和冯笙闲聊片刻,回到房间,让人帮忙找了只竹笼子,准备好水盆和食盆,将冯阿宝养在里头。

冯昭是下午回来的,正如冯笙所说,他才进家门就遣人去叫冯筠,让冯筠到神祠一趟。

神祠位于魏国公府的东北角,冯筠之前从没有来过。神祠神祠,听名字就像是拜神仙的,他不相这些,自然对它没有兴趣。

神祠是间白墙绿瓦,看似普通的屋子。只不过占地颇广,相当于四间房屋大小。

冯昭看到冯筠的身影,推开神祠两扇朱色的大门:“一起进来吧。”

“是。”冯筠跟在冯昭身后,跨过门槛进入神祠内,因为里头窗户紧闭,只觉眼前的光线瞬间转暗。他抬起头,在烛火的照耀下,看到数不清的灵位。目测起码有百块之多,行行列列如山般向他压来。

神祠左边还有七块石碑一字排开,上面分别刻着:“苇泽、剑门、紫荆、居庸、雁门、武胜、函谷”。

冯昭和赵柳的年纪相仿,他十六岁时,就追随太丨祖皇帝起事,自己慢慢地组建起七个营。他吃了没有文化的亏,这七个营很长时间内都没有正式的名字,都是按数字“一二三四”这样往下排着喊的。跟前朝昏君的“白龙营飞熊营”一比,稍显马虎草率。

后来居庸关大捷,冯昭立下战功,他为了纪念,就用了居庸的名给一营。此后每攻下一处关隘,他就改一个名字。

七个番号,七处关隘。一万九千里,是他的前半生。

早年追随冯昭的人有多半数去世,他们或战死沙场,或因伤病年老,逐一地化作神祠中的一块灵位。

“上柱香吧,他们都是你的叔伯。”冯昭缓声道,“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魏国公府。”

冯筠沉默着,从右侧的桌子上取来供香点燃。他将它们放入紫金炉中,沉郁的香气随着纤细如丝的烟散在祠堂之中。

他对着他们郑重地鞠了三个躬,同时,也留意到了一个特殊的灵位。

楚王赵锦。

冯昭发现他的目光所在,解释道:“楚王赵锦,是陛下的亲兄弟,他死在剑门关。”

剑门关地势险峻,两侧皆为断崖绝壁,易守难攻,被称为蜀北屏障,两川咽喉。自建成起,包括燕军在内,都未有人从正面将其攻破。

冯筠问:“楚王是战死?”

“是,也不是。”冯昭放低了声音,“当时剑门关久攻不下,苦战数月,士兵伤亡惨重,几欲断粮。楚王便提议绕路来打,试试能不能从侧面迂回进攻。而附近路又被称为鸟道,顾名思义,是只允许鸟通过的路。最窄的地方仅有半只脚宽的距离,下方就是悬崖。

“不巧前天下过雨,在通过鸟道时,有个入营不久的年轻士兵没站稳。楚王为了救他,摔下去了,尸身至今没有找到。这被救的士兵姓周,后来也有出息,做了将军。周将军的儿子你也认识,就是太子左卫率周纨,你的顶头上司。”

“阿粥。”冯昭声音淡淡的,“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我带你来吗?”

“知道。”冯筠道,“陛下要派阿爹去北征,阿爹想带我去。让我知道打仗不是过家家酒,它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只说对一半。”冯昭平静道,“我还想告诉你,眼下冯家的荣耀,甚至于陛下的荣耀,大燕的荣耀,从来不是一个人或一个家族带来的。总要有不怕死的人,为后来者铺出道路。

“这次北征,就算遇到危险,我也希望我的儿子位英雄,不是懦夫。你要记得,坚昆后面就是瀚海,瀚海后边就是长城,而长城后边就是家了。所以就算死,你都不能后退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坚昆都护府:位于今俄罗斯叶尼塞河一带,唐设,初时隶属燕然都护府,后转隶属于瀚海都护府

安西四镇:碎叶、龟兹、于阗、疏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