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君心我心(1/1)

冯筠从神祠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了。秋天里的阳光犯着懒,照在人身上也显不出热。他回到房间,包好新买的梅子糖,准备去东宫一趟。

冯昭告诉他:“这次北征除了要护卫坚昆都护府,陛下还有意渡过剑河以西,将东突厥彻底赶出瀚海。三五年之内是回不了家的,趁这几天还在长安,去和你那些朋友们聚聚。”

冯筠首先想到了赵素衣。

他掂掂梅子糖盒的重量,忽然觉得少,毕竟未来的一段时间之内不能再亲手送给赵素衣。冯筠琢磨了一会儿,想到一个好主意。他又跑到东市买了几盒梅子糖,将里面的糖拿出来,另外找小纸袋装好。

冯筠在纸袋外面写好时间,六十余袋,一直写到了五年之后,并注上一句“别提前吃”。他想这样的话,就算自己离开,每个月赵素衣也都能收到梅子糖。

冯筠上辈子单身到二十七岁,每次相亲都以失败告终。就连同事也调侃,冯老师有一副直来直去的心肠,半天说不出一句哄小姑娘的甜言蜜语,跟学生聊天,还句句不离鸡汤与教诲。这放到古代,得是个一本正经的穷书生。

事实证明,冯君子不是真的一本正经。他那副直来直去的心肠,也是愿意转几个弯的。

冯筠把包好的糖重新装到盒子里,抱着它们出了门。陈国公府距离魏国公府不远,他还没走两步,便在街上遇到了陈小郎君。陈小郎君那锃亮的脑门,在太阳底下有些反光。

陈小郎君看到冯筠,先开口:“中郎将,你这是往哪去?”

冯筠道:“去宫里一趟。”

陈小郎君见他带着梅子糖,露出一个“我明白”的表情:“中郎将,你也听说了苏三娘子的事情?”

冯筠纳闷道:“苏三娘子是谁?”

“我又不是外人,中郎将没必要跟我藏着掖着。”陈小郎君道,“现在哪个不知道,苏三娘子是内定的太子妃,前些天已经进宫了。苏三娘子嗜甜,你的这些糖不是送给她的吗?中郎将,这提前打点关系,人之常情不丢人。”

陈小郎君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细细密密的针,接连不断地刺入冯筠的耳朵里。此时他才明白一直以来,都想错了一件事。

冯筠总以为赵素衣是年轻的,可以一直在原地等着他。但赵素衣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他不能左右他的任何想法。就像他希望一朵漂亮的花能永远停留在春天,而事实是它凋谢后不会再重开。

冯筠紧紧搂住了几盒梅子糖,他抬头望望天空,看到一朵云彩被风吹着分成了两半。它们开始还有丝丝丝缕缕连接在一起,随后却越隔越远。仿佛被盘古一斧劈开的天地,再无相会的可能。

冯筠想到此,心里泛起一种强烈的不甘。他怎么也忘不了在渔阳的那个雨夜中,赵素衣曾经靠在他的背上,撑着伞,一声又一声地唤“阿粥”。

他以为赵素衣会一直这样需要自己。

“中郎将?”陈小郎君看冯筠发呆,叫他一声。

“哦,”冯筠的眼神飘忽,他一会儿看地上的落叶,一会儿又看陈小郎君,“我这还有些别的事情,就先走了。”

冯筠和陈小郎君道别后,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本来是计划去东宫,但脑子里似乎被塞了一团浆糊,思绪都被黏住。他鬼使神差地,沿着大路走到了礼泉坊,从前采玉家酒肆的门口。

采玉已经带着妹妹和姑母的骨灰离开长安,这家酒肆也早被卖给她们的同乡经营。冯筠隔着门,又听到了轻快的琵琶声。

他抱着几盒糖走进去,挑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向酒博士说:“来坛酒吧,烧春有吗?”

“烧春有的,剑南烧春。”老板娘也认出他是上次来办案的官员之一,因为采玉,她对他印象颇佳,拿上两瓶好酒迎上去。细细观察冯筠神情,不卑不亢地开口:“郎君,今日怎么想起到这里来,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冯筠抿了一口剑南烧春,微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倒胃部,烘起热辣辣的暖意。他思考一下,小声说:“娘子,我实话跟你讲吧。我有一个朋友,他喜欢上了一个人。我朋友害怕自己告诉他了之后,会遭他嫌弃厌烦,再也不能像先前那般亲密了。”

老板娘了然一笑:“郎君,不是我说。你...你朋友既然喜欢人家,就要告诉她呀。有些话是不能闷在心里的,不然等到人家成亲了,有你...你朋友后悔的时候。

“俗话说了,这烈女怕缠郎。你朋友必须拿出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劲儿,不管她怎么拒绝,你朋友都要一心一意。等拒绝个十七八回,她也就被感动了。再说了,你朋友连试试都不愿意,怎么能知道别人的想法呢?没准对方心里也记挂着你朋友。讲出来,有一半的几率会成功。不讲出来,一丁点儿成功的几率都不会有。”

她见冯筠杯里空了,取过酒瓶为他斟满,“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娘子说得是。”冯筠又喝尽了杯中的酒,“让我替我那个朋友想一想,娘子你去先忙其它的事吧。”

老板娘其实也明白,冯筠嘴里的“朋友”就是他自己。她不再打扰他,福了福身离开。

冯筠独自靠着窗户,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窗外的风。看着它吹得满街落叶纷飞,吹得檐下风铃泠泠而动,更吹得太阳向西面坠落,天光也坠落。

当宵禁的钟声响过三声,冯筠带着八分醉意,二分迷茫,飘飘然走出了酒肆。他没有忘记要给赵素衣送糖的事情,一路踩着自己的影子,来到了东宫。

冯筠一进光天殿,赵素衣就闻到他身上那股子酒味,皱眉道:“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冯筠不说话,他只是笑,将几盒子糖认真摆在赵素衣的桌案上。

赵素衣本来是不高兴的,因为赵柳即将启程前往洛阳行宫,朝中的不少事情需要提前交给赵素衣决断,其中有一件关于丰州。

丰州原先是东突厥王庭所在,十年前归附于燕。居住于此的外族人多依照汉家律令入了户籍,成为燕国百姓。今夏燕郡大旱,紧邻它的丰州也受到影响,原先的丰美之地也出现草木枯死的现象。朝廷之前派去的赈灾粮饷,经查一部分被刺史王振等大小官员共十九人贪污。

赵素衣正为此事心烦,冯筠的出现令他心情好了不少。他向往常一样想打开糖盒,冯筠却伸手按住了糖盒的盖子,不让赵素衣打开。

赵素衣知晓这人是喝酒喝大了,觉得他比平时更加直愣愣地。他肚子里的坏水又开始晃荡,一把抢过糖盒,故意逗着说:“阿粥,你为什么不让我打开,这糖不是送给我的?”

冯筠认真道:“是送给阿宝的,不是送给苏三娘子,你不能给她。”

“关苏三娘子什么事情?我根本不认得她。”赵素衣看了看冯筠,又问一遍,“你为什么不让我打开?”

冯筠道:“我要就要走了,到瀚海去给你逮单于回来,很久都不能再买糖给你。这次就多买了,连同未来好几年的。上面我都写了日期,你省着点吃,糖吃多了牙疼。你要是现在就坏了牙,以后我只能给你做粥喝。我做饭的手艺真的挺好,上次在渔阳时,能用的食材太少,只能天天让你喝粥。你等一等我,等我从瀚海回来,就给你做好吃的,不放葱姜蒜。”

他说的话和他喝得酒一样多,脑子里想到什么嘴巴就往外讲什么。平时的冯老师不会这么絮絮叨叨,清醒的他只会叮嘱赵素衣,在自己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好好照顾自己。

赵素衣听到冯筠这样说,心里微微有些恼。倒不是那种生气的恼,而是一种夹杂了喜悦快乐的情绪。而他嘴上依旧逞强,嘟哝道:“哪个稀罕你做饭?”

“你喜欢。”冯筠喝醉之后没了那许多顾虑,直接就说,“你喜欢的,阿宝。有些时候,你说话我得反着听。你嘴巴里的不喜欢,就是喜欢。譬如你总说嫌弃我,不喜欢我。其实就是看重我,喜欢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