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五十五(2/4)

为什么我明知道别人是对的,内心还会不由自主地抵触?说不清,人有时候可能就像只小动物,按照不能理解的情绪行事。以前的我见到了大人总想逃开,今天却莫名其妙乖乖留下了。可能是周老师有这种让我平和与安静下来的能力。我至今都没有参加过几次文学社的活动,但只要去了,就会感觉到中午的阳光穿过树叶,将阴影铺洒在窗台上的那种静谧。世界是平静的,也是流动的。

我真的把刚刚跟涛涛说过的事又说了一遍。当然,没说脏话,讲的时候也冷静了不少。我很惭愧,本不该用这些事打扰周老师的,可我脑子里一向没有多高明的见解。

“明白了,我们没赢下来,这个结果确实挺糟的,而且不那么公平。”她微微点头,“不过,也还有机会,不是吗?和第二名只差一分吧?”

“可是得看人家的脸色呀。命运不在我们手里了。”我叹了口气。被那个不存在的点球逼平以后,我们必须在下一场比赛中客场战胜外校,此外还得期望分校不输给结绮。外校在主场三年没输过球了,他们至今仍延续着这个傲人的纪录。而对结绮来说,他们只要在主场战胜小组垫底的分校便能确保出线,完全不用考虑另一场比赛的结果。还有一个很不利的因素,我们两回合对结绮只取得了一平一负,胜负关系不占优势,一旦两队积分相同,被淘汰的仍旧是我们。先前或多或少听说过,每到世界杯预选赛的最后几轮,中国球迷们个个都会做起数学题,计算分析统计中国队能够出线的概率和情况,然后盼望同组其他球队能仗义出手,“拉兄弟一把”,帮中国队战胜积分榜上的竞争对手。之前听到时感到十分有趣,现在自己也开始算起来了,多少有一种人在屋檐下的辛酸或挫败。跟涛涛打电话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要不要跟他说一句,帮帮我们吧,别输给结绮,看在我们以前还是队友的份上。

或许也该给阿华或者蒲云打个电话?对他们讲,我们再怎么也是小学同学呀。你们都出线了,而且锁定了小组第一,最后一场不用那么认真,上上替补就行了,随便踢踢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你来说不那么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别人的救命稻草,君子成人之美呀。

有大人告诉过我,要搞好人际关系,不然走上社会一定吃亏。我和自己的朋友们处得还算不错,但我知道,这种关系不是他们所说的人际关系。那是另一套东西。我对人情世故不屑一顾,甚至有那么几次,我觉得弦弦和一些不那么熟悉的人处得太好了,有点讨好奉承的味道,还因此跟他吵过。我更不想把这种东西带到赛场上,明明爸爸之前好像讲过,校园体育是最纯粹的。假球也好,默契球也罢,本就应该是体育精神所不齿的,更不该出现在校园足球的比赛中。

可我自己为什么会“自动”想到这些东西呢?阿华是对的,大家都变了。以前的我绝对起不了这种念头,还认为有这种想法的人极为油腻恶心。也许灵魂深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没错,早不是了,没必要遮遮掩掩。如果——我是说如果,外校或分校有人对我说,只要你求我们,放弃尊严地求,让人把脚踩在你的头上,我们就能帮你实现愿望,我想……我起码会考虑,很认真地考虑。可能真的会答应吧。他们要是狠狠往我脑袋上踏几脚,我想我也能忍下来并感谢他们。前提是只需要我一个人这么做,他们不能侮辱其他人,有的伙伴头上还缝着针呢。

这些年,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力量是那么微不足道。我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光明磊落地生活,但至少那天下午让我知道了现实不是如此。每个人的起点已是千差万别,而想要在竞争中追求一点公平也成了奢望。“社会是一个泥坑,我们得站在高地上。”“你越没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毫不留情地打击人家,叫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当做驿马,把它们骑得筋疲力尽,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社会不过是傻子跟骗子的集团。你别做傻子,也别做骗子。”小说里的只言片语无比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翻滚着,大概那个原先善良的拉斯蒂涅也是见到了社会的真相才决定去“拼一拼”的吧。我彻底体会到了米乐曾有过无奈与懊丧,那时的我真是涉世未深,根本不曾见过什么阴暗。而今天的裁判甚至不是社会的阴暗面,只是一种失职与傲慢,比黑暗还让人丧气,因为他可能连恶意都没有。既然执法者对他负责的一切都这么漠不关心,人为什么还要心甘情愿地忍受伤痛,抛洒汗水与热血?这牺牲是多么不值。[1]

不是输不起,几个月前被外校淘汰时我们都挺过来了。那时只是难过与懊悔,以及不知所措,现在只剩下委屈和窝囊,想哭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也许,起这种念头是我感受到命运没有那么庄严神圣。你的命运有时被一些人无聊地把持着,当作无关紧要的皮球踢来踢去。心情好就让你舒服点,心情不好就可以让你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除了乖乖接受,没有别的路子可选。世上没有永远的乖孩子,只有暂时的乖孩子和暂时被认为不乖要好好教育的孩子。身穿黑衣手拿哨子的大人在今天给我好好上了一课。大人的倨傲与不负责任比任何东西都能伤害孩子。既然大人们告诉我这个小孩世界是这样的,那我冒出那种念头恐怕也是在所难免。

“周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人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运吗?”我抬头望向她。话说出口后不久,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脑子进水了,周老师并不只是我的老师。命运对她的残酷远比我今天接触到的沉重许多,而我只是因为心情压抑而问出了这个问题。卢卡有次跟我提起过一种窘境:他喜欢问长辈过去的事,但发现有些事虽然记得却已无法被提起。它们过于沉重,时过境迁仍重重压在人的胸口。每次想到都无异于揭开伤疤,将痛苦复制在眼前,于是人便会再一次受伤。我应该是最能理解他们的。可我在那个晚上却没有一点点顾及周老师的感受。我离真正的成熟何其遥远呢?

她没有说我,也没有任何不悦的神情。从容而自信地笑了笑,用认真与平和的话语回答了我。

大概是这样。人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命运又时刻抓在自己手里。

我不明白。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