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五十五(3/4)

那么,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很有名,古希腊的神话,后来索福克勒斯把它改成了悲剧,叫《俄狄浦斯王》。你不用这么严肃,放松一些,考试不考的,就当故事听。有个叫俄狄浦斯的年轻王子在某天得到了神谕,说他会杀父娶母。他很害怕,于是逃离了祖国。在路上被人凌辱,杀死了对方。后来,俄狄浦斯凭借才干解开了狮身人面兽之谜,恰好当地的国王去世,大家便拥戴他成为国王,还娶了王后。俄狄浦斯成了贤明的君主,但后来国内遭到瘟疫的困扰,神明的指示是必须找到杀害前任国王的凶手才能解除瘟疫。俄狄浦斯费尽周折,最后发现凶手竟是自己,前任国王就是他在路上杀掉的傲慢老人。而且因为寻根究底,他发现自己就是前任国王的儿子,父亲在他生下来时便得知他有一天会杀父娶母,所以命牧羊人把他抛弃到野外。好心的牧人将他交给了邻国的同行。于是,俄狄浦斯在命运的冥冥指引下真的完成了杀父娶母的预言。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肚子饿了?还是冷了?

我没事,老师,您接着说。我在听呢。

从俄狄浦斯的故事里,我们能看到命运是无须任何理由地降临与发生的。俄狄浦斯是一位好国王、好丈夫、好父亲,为了避免杀父娶母的结局竭尽全力,反而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命运的罗网,成为了凶手。命运不是由他自己决定的,但他自己却在无意之中亲手铸就了命中注定的结果,且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是不是太冷了?我去帮你拿件衣服披一下吧,你都冷得发抖了。真的不需要吗?别怕,老师在这里的。还想往下听?好呀。我先前说过,《俄狄浦斯王》是一个悲剧。但它之所以是悲剧,并不是因为俄狄浦斯落到了这么一个凄惨的境地。不是好人很惨就能称得上悲剧的。在古希腊,悲剧要能唤起一种崇高感,给观众带来“净化”。俄狄浦斯有他自己的英雄气概,在调查案件时,他渐渐发现了所有线索都在指向自己,他的母亲也发现了,出于保护孩子的目的想要阻止俄狄浦斯继续调查,把悲伤埋在自己心里。但俄狄浦斯没有逃避,他要兑现对臣民的承诺,要解除瘟疫,也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即便真相是最为残酷的也要一查到底。得知自己是凶手后,他也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接受惩罚,刺瞎了双眼,流放了自己。在遥远的古希腊,人们还是相信神明的。然而,与高高在上操控着命运的神明相比,俄狄浦斯并不渺小。他不能选择杀父娶母的宿命,但能选择像个英雄一样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命运,既不屈服也不堕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毫无怨言。[2]

可是,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毕竟是神话,毕竟是文学作品,不是真实的。人在命运面前脆弱得很。老师,我想说一句话,不是想惹你生气,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觉得文学没那么有用。命运真正落到人身上时,那种黑暗的重压一下就能把人碾碎了。我也读过一些书,想从它们之中获得一点力量,但在命运骤然降临时完全没用。书不能帮你抵御命运。它带不来什么帮助,连钱都换不来,塞万提斯不就是穷死的吗?连送葬的人都没有。有的作家所写的和所作的也相差很大呢。我好像特别想说话,一下就滔滔不绝讲了很多,还好脑子转过弯了,把“海明威这样的硬汉都自杀了”咽回了肚子里。

你说得不错。文学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多用处。周老师延续着那种平静温煦,手轻轻搭在我的脑袋上。或者说,文学本身并不是因为有很强的实际作用而存在的。生活中遇到了什么事情,抱着一本书想办法、找斗志是有点缘木求鱼的。老师很高兴能看到你有自己的思考。没错,许多作家在写作与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人,不能一概而论。文学不是即插即用的,要有长时间的阅读、思考与沉淀。它不一定是对症下药,也很难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需要在生活中慢慢感受。就像你们的比赛,站上赛场是长久训练的结果,而比赛瞬息万变,和训练的内容想必也很不一样吧。总之,文学没那么了不起,也没那么“有用”。它能传递一些知识,但不是实用工具,没法带来多少财富。但有了一定的阅读和生活阅历,也许有一天会突然发现它对你潜移默化的影响。“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3]

“还有一点要始终记住。书读得越多,学到的知识越多,人就应该更加包容平和,更从容地面对生活。不要让知识变成你目空一切、碾压他人的资本,也不要过度地把它们当成向上爬的手段。阅读与写作是为了交流,和别人交流,和自己交流,要能消除人与人的隔阂,而不是加深它们。不少作家和读者都走过这样的弯路,充满了傲慢与偏见。希望你不要把文学当作炫耀的谈资。”她用手摸了摸我的脸颊,露出信任的笑容,“当然,我想佩韦是不会这样的,对吧?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有点讲远了。黑暗的命运可能确实难以避免,就像你们今天遇到的那些不公。越具体的事往往越能想到应对的方法。我想,一方面你们要尽力去争取自己的权利,王老师肯定会负责这件事的。另一方面,不要让它动摇了你的信念。老师很能理解大家的不甘心,能有这样的不甘是好事,说明我们内心充满期待而非得过且过。你知道西西弗斯的故事吗?那也是个希腊的传说。西西弗斯被众神惩罚,要永久地推着巨石上山,但每到山顶巨石就会滚落。于是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推着巨石,日复一日地重复这种工作,没有尽头。有时生活便是如此无望与无效。但是,一位叫加缪的作家告诉我们,西西弗斯是幸福的。永不停息地推石头是荒诞的,但西西弗斯清楚自己的悲惨与荒诞,更知道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他否认诸神,并继续推着石头循环往复地爬上山顶。这就是一种抗争,即便巨石脱落,不断登上山顶也足以使人内心感到充实。西西弗斯没有被荒诞吞没,他选择了幸福,比所推的石头更坚强。也许这个故事有些晦涩难懂,那不妨想想那句老生常谈,罗曼·罗兰的话,‘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生活与命运想压垮一个人或许不难,谁都有扛不住的瞬间。但有时总有一种力量,能支撑着人,使他们不被改变。文学或许能提供这种力量,或许不能,因为有时文学反而会使人看不清生活,或是看清了生活便不再热爱它。但是生活是广阔的,有无数的可能。也许就是某一分钟的相遇,一个眼神,一个难以忘却的下午或傍晚,都足以支撑人走完一生。‘灰色是一切理论,人生的金树却是长青’。”[4]

好像黄老师也跟我说过这句话,虽然有着细微的差别。突然觉得,自己本不需要问周老师这么多问题,也不需要麻烦她花这么多时间为我解答。她是对的,回答在生活之中。周老师不只是讲台上的老师,她是在文学社的阳光与微风里告诉我们轻与重的那个人,在生活与命运曲折不断的激流中始终镇定自若,保持着自尊与风度。我疑惑与思考了很久,不必说出的答案其实早就在眼前了。

“谢谢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觉得你变了。”

我有些惊讶,但老师的目光仍充满善意,可能还有一丝欣慰。

“过去的佩韦总不敢看着别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倾听。不过今天的佩韦至始至终都在望着老师呢,眼睛特别明亮和干净。你也比以前更有活力了,听说也动起来了,做了很多事情。王老师让你当队长真的很明智呀。”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递给了我,“但是,有些东西老师还是不能收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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