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2 这里都是深紫色的花(2/3)

“对。”

面上的笑意褪下去,老教授沉吟了一会儿:“珈瑛,你了解我们国家刑事案件各方面的现状吗?”

“做过一些了解。”她停顿片刻,平静地同他对视,“我知道老师是为我好,但是我希望能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怕的。”

望了她许久,老教授重拾了笑容。

“好吧,毕竟是你自己的未来。”他说,“那下个学期学院安排实习的时候,我会帮你争取到去好一点的律所实习。你要把握机会,跟律所的律师打好交道,尽可能找个好师傅,能在你毕业之后就带你。”顿了顿,又叮嘱,“现在进律所,师傅难找。但师傅又是决定你将来能达到什么高度的,所以你要重视。”

胡珈瑛站起身,面向他,深深鞠躬。

九月中旬,历史系的保研名额最终确定下来。

那天下午,李玲欢冲进寝室,猛地推倒了坐在书桌前的许可馨。椅子翻倒在地,撞到桌脚,也撞到了秦妍的椅背。胡珈瑛同她们隔桌而坐,还能感觉到地面轻微的震动。她抬起头,听到椅脚划过地板的刺耳声响,是秦妍站起了身。

同时传来的,还有李玲欢愤怒的质问。

“你排名比振文低四个,是怎么拿到保研名额的?!啊?!”她的嗓门那么大、嗓音那么哑,引来走廊里一片嘈杂,“同寝三年一直把你当姐们儿!你不知道振文这几年花了多少精力才保持了这个排名、争取保研名额?!你就这么对她?!你就这么想用下三滥的手段上位?!啊?!”

胡珈瑛起身绕过书桌,王振文恰好挤开围在寝室门口的人,冲上前拉住李玲欢。

“好了——好了!”她满脸的眼泪,哭喊着从背后抱住她的腰,不让她再动手,“李玲欢你不要说了!”

许可馨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埋头捂着脸,自始至终没有出声。座位离她最近的秦妍蹲在她身旁,搀着她的胳膊想要扶她起身,却无济于事。而李玲欢涨红了脸腾动手脚,目眦尽裂地瞪着许可馨,还要上前打她。

老三展开胳膊挡在两拨人中间,慌慌张张地劝解:“都先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是啊,说不定有误会……”

“误会?!你让她自己说说是不是误会?!”李玲欢打断了秦妍的话,抬起胳膊冲着许可馨的方向狠狠挥动,“许可馨你说啊?!你好意思说你没用下三滥的手段吗?!啊?!送礼了?!还是陪睡了啊?!”

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胡珈瑛走过去,关上了寝室的门。

“不要说了……”门板轻轻碰上的时候,许可馨细弱的声音清晰起来,“不要说了……我不要保研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沉默地转过身,胡珈瑛看向她。她蜷缩在墙角,抱着脑袋,发着抖:“不要了……我不要了……”

胡珈瑛站在门边。

她记得有个雨天,她和许可馨一起赶去同一栋教学楼。路上胡珈瑛同她说起自己摘抄过的一首诗。两行诗,顾城的《雨》。

那时许可馨避开了脚下的一个水洼,举高手里的伞,回头冲她笑起来。

她说:“我的盾牌是蓝色的。”

02

市内最大的体育中心坐落在市中心。

刘磊站在马路边的人群里。绿灯闪烁,黄灯交替亮起。车辆加速驶过,候在斑马线一头的人们待时而动。等到车流逐渐停滞,他跟着涌向马路对面的人潮,迈开了脚步。

人行道旁的小叶榕上挂满了灯带,入夜后满目的火树银花,只在枝叶交错中透出一两片漆黑的夜色。走过斑马线,刘磊在体育中心门前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望向对面的中信广场。八十层的写字楼直刺云霄,顶端闪烁的红光隐于酒红色的夜幕里,在周围高耸建筑星星点点的灯光下沉默。

城市是地下银河。刘磊曾在飞机上俯瞰过这座城市,却早已记不清它的模样。十月底的夜晚空气还有些闷热,他仰视林立的写字楼,感觉到这些黢黑巨大的影子都在向他压过来。揣在兜里的手握紧那把水果刀,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这里靠近火车东站,从前一度是飞车党活跃的区域。商业区渐渐繁荣以后,这片地区得到整治,入夜后的秩序也不再混乱。体育中心附近有个汽车站,因此这个时间段多是下班的白领和年轻学生活动在这片地区。

刘磊跟踪李瀚将近一个小时,背上已经冒出一层薄汗。

体育馆前的广场灯火通明,远远还能瞧见身形各异的人影。他认得出李瀚。

他正踩着滑板从斜坡上滑下来。黄伟东和陈舸也在。他们一个坐在一旁的花坛边抽烟,一个立在那圈跳街舞的人里,没有聚在一块儿。

刘磊朝他们走过去。每走一步,他紧绷的神经都阵阵跳痛。

“哎,磊哥……那视频里的……真是你啊?”

黄少杰迟疑的声音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有人走到李瀚身边,低头同他说话。那人身上也穿着合贤中学的校服,外套被脱下来,吊儿郎当地系在腰间。

脚下的步子停顿了一下。刘磊松了松兜里的刀,再握紧。

他记起黄伟东的怒吼。

“你诬陷什么人啊你!”

身遭时不时有黑色的人影来来往往。刘磊不在乎。他重新提步,握着刀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只脚还踩在滑板上的李瀚没有注意到他。自顾自地掏出手机,他解锁了屏幕,递到身旁的人眼前,眯起眼,咧开嘴笑。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的脸,也照亮嘴微斜的嘴角。他笑的时候,嘴有点歪。像极了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拿手机摄像头对准刘磊的样子。

把刀柄死死攥进手里,刘磊加快了脚步。

“校长,我们做错事了,我们承认。”

李瀚低着头撒谎的模样浮现在他脑海里。

“您也知道他舅舅是警察,我们是真的害怕……”

站在李瀚身旁的那个人抖着肩膀笑起来。李瀚也笑了。他踢开脚下的滑板,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

刘磊便想到他弓着背走向自己的姿势。当时他手里没有烟,身上却有股腐臭的烟草气味。

“趴下来叫声爷爷,我就不把没打马赛克的视频放出来。”

眼前不自觉开始发晕,四周的高楼都在缓缓向刘磊压过来。夜风刮过脸,鼻头上的汗水滑过鼻尖。他攥着刀,越走越快。

那条被拦截的短信闪过他的眼前。震荡的视野里,白底黑字模糊而破碎。

他发着抖,极力想要看清楚,最终只辨清了开头的那句话。

——“孙子,想搞你爷爷我啊?”

“李瀚!”他刹住脚步,发了狂地吼出声。

那个踢开滑板的人一愣,扭头看向他。等瞧清来人的脸,李瀚便勾起嘴角转过身,面向刘磊,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练街舞的那群青年停下来,零零散散地坐在周围抽烟的人陆续站起身。十几束目光循着李瀚的视线转向他,连同那些覆向他的高楼一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胸腔中的心脏仿佛要跳到嗓子眼里。刘磊抓紧兜里的水果刀,下意识后退一步。他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白。他的脑仁跳痛,喉咙瘙痒难耐。满脸的汗快要被风干,他觉得脸上皮肤发紧,自己的嘴唇好像在打战。

但他还记得自己要干什么。他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只差几步了,他想。只差几步了,冲过去。快冲过去。

紧了紧发软的膝盖,刘磊看着眼前这群渐渐聚拢的人,吞一口唾沫,咬紧后牙槽。他藏在兜里的手推开水果刀的刀鞘。

“刘磊!”

就在他要拔出刀的那一刻,背后忽地传来一声低喝。

那声音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针扎似的刺进刘磊的耳朵里。他一悚,回头看过去,便见一个高大的男人驻足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一堵厚墙一般挡住了广场地上照明灯刺眼的白光。他逆光而立,刘磊一时辨认不出他的脸孔,只能依稀看清他身上的衣物。是再常见不过的衬衫和牛仔裤。

“过来。”那人在他晃神的这么几秒钟里,再度出了声,“你爸妈都在找你,这么晚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

平静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刘磊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脑仁一阵一阵地发紧,好一会儿才从瘙痒的喉咙里推出声音:“舅舅……”

“过来。”赵亦晨冷淡地重复了一遍。

眼球渐渐适应光线,刘磊看清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还有面无表情的脸。僵直的两腿开始发抖,刘磊侧过脸,刚好瞥见李瀚对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群聚在一起的青年便飞快地散了。李瀚最后看他一眼,也踩着滑板离开。他知道赵亦晨是警察。

“刘磊。”没有温度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刘磊晃了晃,拖着虚软的脚步往赵亦晨那儿走去。他已经侧过了身,见刘磊跟上前,便转身径直走向停车场。

亦步亦趋地跟在舅舅身后,刘磊不敢开口说半个字。四周的高楼不再如同黑压压的影子那样倒向他,心跳也不再如擂鼓般跳向嗓子眼。但刘磊喉咙紧涩,握着书包背带的手亦满是虚汗。他知道舅舅看出来了——他看出来自己想干什么了。

就像上回看出刘磊撒谎,哪怕没有拆穿,赵亦晨也是一眼看出来的。

右手还拢在裤兜里,虚握着那把水果刀。刘磊眼前恍惚一片。

前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回过神,意识到是赵亦晨拿车钥匙打开了车锁,后车灯同时闪烁起来。他已经走到驾驶座旁,打开车门,跨进了车内。刘磊犹豫一下,走到副驾驶座那边,跟着上了车。

系安全带的时候,他的手有些抖。用余光留意着身边的人,他看见赵亦晨系好安全带,插上车钥匙,抬手打开了车顶的灯。他没有急着把车倒出车位,只两手搭上方向盘,目视前方的挡风玻璃,平静地开口:“兜里揣的东西拿出来。”

刘磊僵住身体,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弹。

车头正对着体育中心外边的马路。赵亦晨依然平视前方,透过挡风玻璃凝视涌动的车流。

“要我说第二遍吗?”他问。

刘磊捏紧裤腿,屈起手肘,从裤兜里掏出那把水果刀。

转眸瞥一眼,赵亦晨认出了它,是赵亦清平常用来削苹果的刀。

他的视线转回挡风玻璃外:“你刚刚想干什么?”

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刘磊不由得开始发抖。他手心里还躺着那把刀。它一直被他抓在手里,刀柄温热。

赵亦晨冰冷的反问却在他耳边继续:“捅人?还是杀人?”

眼泪沉沉掉进摊开的手心,刘磊咬住下唇,忍住到了喉口的抽泣。

随手将一只手伸到他跟前,赵亦晨垂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瞧着他。

“扎一刀。”他说,“你不是挺厉害吗?还想捅人。那就先扎我一刀。”动了动搁在刘磊眼前的手,他语调冷漠,“扎我手上。我是你舅舅,扎伤了不会让你负责。你扎。”

刘磊缩紧肩膀,捂住了脸。

“舅我错了……”他呜咽着落泪,“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半垂着眼睑注视他,赵亦晨没有收回手,也不吭声。他不想多说。可他沉默许久,还是抬手重新搭上方向盘,目光移向了车外。视线扫过后视镜时,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冷冰冰的,毫无情绪的脸。他知道很多时候,他看起来是不会笑的。

“你舅妈以前代理过一个案子。”良久,赵亦晨听到自己开了口,“她的当事人也是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因为经常被学校里一伙高年级的欺负勒索,就在几个朋友的煽动下拿着刀去要那帮人还钱。结果钱没要回去,还一时激动把对方捅成了重伤。”

猛地抽咽一下,刘磊咬紧牙关,眼泪溢出了掌心。

“他在单亲家庭长大。当时你舅妈带着他妈妈去给被害人家属赔礼道歉,几次都吃了闭门羹。那个妈妈腿脚不方便,但还是坚持去,一边哭一边下跪磕头,求对方原谅。”赵亦晨对他的哭声置若罔闻,只不咸不淡地继续,“之后那个男孩子知道这件事,在看守所哭了一整晚。”

刘磊弯下腰,用力捂住自己的脸,再也掩不住喉中溢出的哭声。安全带勒紧他的胸口、他的胃。他想到了母亲苍白的脸。他想到她扶着腰,艰难走动在家里的样子。他浑身都在抖。

赵亦晨没去瞧他。他两手搭在方向盘边,眼里盈满人行道边各色的灯光,流转成模糊的光斑:“我没你舅妈那个耐心。要换我碰到这种案子,只会先把当事人痛骂一顿。既然有胆量去捅人,当时被欺负的时候怎么就没胆量去反抗?你舅妈说他可怜,我觉得他也可恨。”

被那句“可恨”刺痛了神经,刘磊放下捂着脸的手,断断续续地出声:“他们……不认错……还倒打一耙……”

“不要拿别人的错误当自己犯错的理由。”不露情绪地打断他,赵亦晨拿过他膝上的那把水果刀,“更何况你要犯的不只是错,你要犯的是罪。”

喉中一哽,刘磊合紧双眼。眼泪滑过颧骨,他没有去擦。

将水果刀搁进车门储物箱,赵亦晨靠向椅背,合了合眼。

“你妈妈身体一直不好。你爸爸平时都在照顾她,工作一忙,有时候就只能过问一下你的学习状况,别的顾不上。我知道你一向听话,搞好自己的学习,其他事情也不给他们添乱。”顿了下,他睁开眼,“本来我也有责任教你。所以现在你碰上这些事,我们都推不掉责任。是我们没花足够的精力教养你,关心你。也是我们没能给你一个顾虑更少的环境,让你在这个阶段安心做该做的事。”

“但是你没必要为我们的错埋单,阿磊。”

再次用颤抖的手捂住眼,刘磊终于放任自己哭出了声。

“我们都要改,一起改。这是个过程,慢慢磨合,把生活过得更顺。”他听见赵亦晨告诉他,“一家人,没什么话不好说的。你有困难,就要相信我们。就算我们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多个人商量、多个人一起承担,也比你一个人要好。”

他停顿片刻,“至少我们不会让你这么糟蹋自己。”

刘磊弯着腰,早已泣不成声。

这是他头一次听赵亦晨说这样的话。哪怕他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平静如初,刘磊也知道,赵亦晨是在尝试同他交流。因为他是他的舅舅。他们是一家人。

回家的路上,刘磊胡乱擦掉眼泪鼻涕,好不容易才收住了崩溃的情绪。

“我、我同学……说……李瀚他们有背景……”他讲话还有些抽抽搭搭,小心翼翼地看看开车的赵亦晨,生怕舅舅再生气。

好在对方只在面不改色地看着前路:“你同学?”

刘磊点点头:“同桌。”

“他说的不一定对。”沉默一会儿,赵亦晨不紧不慢地回应,“假设是真的,也会有别的解决办法。到时候我们一起商量。”

顺从地颔首,刘磊吸了吸鼻子,刚要习惯性地揉一下鼻尖,又听他接着问:“这事你想不想告诉你爸妈?”

抬到一半的手顿下来,刘磊愣了几秒,才明白舅舅指的是什么。

“我等下、跟他们说。”他想了想,憋住胸腔里抽气的惯性,郑重地回答,“我不会……再这样了。”

赵亦晨应了一声,打动方向盘,把车开过一个拐角,转进他们住的小区。

“长大了。”他说。

刘磊低头,揉揉鼻子,没好意思应声。

车停在六栋底下。知道该下车了,刘磊自觉拿上书包,解开安全带。

“善善已经醒来了。”这时赵亦晨冷不丁说了一句,“也开口说话了。”

惊讶地瞪大眼睛,刘磊手里捏着安全带,转头傻傻看向他。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哥哥怎么样。”赵亦晨也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我明天带她回家,你精神一点,知不知道?”

“嗯。”赶紧点头,刘磊下了车,碰上车门,又低头隔着车窗跟他道谢,“谢谢舅舅。”

赵亦晨的手覆回操作杆上,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上去吧,我先走了。”

“舅舅——”被他催促,刘磊略微慌了手脚,犹豫一阵,还是斟酌着措辞,“我记得我小时候生病,舅妈喂我吃过面条。”他抿了抿嘴,收拢五指抓紧书包的背带,“我跟爸妈……都记得舅妈。”

车里的人没有说话。站在刘磊的角度,只能看见赵亦晨的左手扶着操作杆,没有半点动作。

心跳又因紧张渐渐加快,刘磊想要弯腰去瞧舅舅的表情,却忽而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上去吧。”他平静地开腔。

顿了顿,刘磊点头,不再多嘴:“舅舅晚上开车注意安全。”

走向中间那个单元时,他听见车子离开的动静。

悄悄松一口气,刘磊抬头,往四楼的方向望去。他看到自家的客厅亮着灯,灯光透过轻薄的窗帘,照亮了半个阳台。那是他的家。他的父母在等他。

胸口闷紧的感觉褪去大半,刘磊视线下滑,看向了他家楼下的那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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