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2 这里都是深紫色的花(3/3)

三楼。落地窗前的防盗门紧锁,屋内漆黑一片,没有灯。那是舅舅家。

刘磊的脚步停下来。

他知道那扇防盗门是在舅妈失踪之后才安上的。因为舅妈当年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从家里打了出去。阳台上有外人入室的痕迹,一切都说明她在家中被带走。所以后来,赵亦晨安了那扇防盗门。

刘磊还记得在那之后,自己头一次站在这个位置看到赵亦晨立在落地窗前的样子。

他当时就戳在那扇落地窗后头,两手插兜,背脊一如往常地挺得笔直。但是阳光将防盗门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刘磊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只记得,远远地看着,舅舅就像静立在监狱的铁窗后边。

没人能靠近他,他也不会再出来。

九点二十分,赵亦晨回到了医院。

还没走到赵希善的病房,他就遥遥瞧见了秦妍站在病房门口的身影。她手里什么也没拿,仅仅是站在那里,背靠身后的墙壁,两手环抱着自己。赵亦晨清楚那是种自我防卫的姿态。

他走近她,发现她眼眶通红。

“是杨骞。”秦妍似乎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没等他停下,便率先开了口。

脚下提步的动作一顿,赵亦晨驻足,微微拧眉:“什么?”

“是杨骞杀的珈瑛。”转过身面向他,她拿她那双满是血丝的眼对上他的目光,“就是那个跟许涟同居的男人,他叫杨骞。”

脑海里有几秒钟短暂的空白。赵亦晨看着她,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几乎不能思考。

“我知道他。”然后他听见自己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杨骞?”

秦妍竭力保持镇定的神情松动了。她的眼里霎时间漫上了泪水。但她很快低下头,再抬起脸时,只隐忍地颤着眉心,迎上他的视线。

“去年五月份的时候……我接到过珈瑛的电话。”她说。

身遭轻微的杂音戛然而止。赵亦晨一动不动地同她对视。

“是个没见过的号码,一开始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就没有接。但是她连着打了好几次,我接起来才发现是她。”她眼里含着泪,每一个字音的末尾都在细微地颤抖,“她没有解释原因,只让我第二天下午两点到大世界的家私广场,找一辆车牌号是粤a43538的货车。她说车里有个胡桃木的衣柜,柜子里藏着一个孩子,是她的女儿善善。她要我接到善善,把孩子送去你那里。”

入夜后还在进出病房的人不多。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护士和几个家属走动的声响。赵亦晨面色平静地将她锁在眼仁里。他没有动作,也没有打断她。他把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收进眼底。他试着听清她说的每一句话。

“当时珈瑛的声音听起来很慌,也很害怕。我想让她冷静下来告诉我事情的原委,也想知道她那几年失踪去了哪里。但是她什么都没说,还叮嘱我去接善善的时候一定要做好伪装,要保护好自己。”温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秦妍的眉心和嘴角都在因压抑而颤动。她忍耐着,即便五官痛苦地挤作一团,也依然竭尽全力地忍耐,“最后她说……她一定会回来。但是如果她一个星期之内没有回来,就不要再找她。”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埋下脸,抬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经过他们身旁的护士回过头,脚步停了停。赵亦晨仿佛没有看到她疑惑的眼神。

他问秦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五月……”

“我问的是具体的时间。”

冷漠的语调让她屏住呼吸,将哽咽咽回肚子里:“五月二十七号。二十七号的上午。”

五月二十七号。赵亦晨在心里默念这个日期。许菡的死亡时间是五月二十八号晚上。他记得。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张了张口:“是哪里的号码?”

“市内的。”

“也就是说,她当时可能在x市。”

“对。”双手抹开淌过脸颊的泪水,她试着忍住眼泪,却只能徒劳地一次次擦去脸上咸涩的液体,“第二天我乔装打扮了一下,在大世界家私广场找到了那辆货车。不过车里没有胡桃木衣柜,我找遍了其他衣柜,也没找到善善。后来我向司机打听胡桃木衣柜的事,才知道原先是y市的许家要把那个衣柜卖掉,结果他前一天按约定去取货,那家人却突然说不卖了。我顺着这条线索查了一下许家,没想到马上就接到了恐吓电话。”

她停下来,合上眼,嘴唇轻微地颤抖起来:“我担心继续干预这件事会给我的家人带来危险,所以没有再查下去,也没有告诉你。”

赵亦晨沉默了会儿,只问:“你怎么知道这些跟杨骞有关?”

“刚刚善善跟我说话了……”从掌心里抬起眼,秦妍看向他的眼睛,试图将所有的话全盘托出,“她说珈瑛让她躲在柜子里不要出声,然后就可以见到你。

结果杨骞找到了善善……他骗善善说珈瑛生病了,所以善善自己从衣柜里跑出来……”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无论如何都瞧不清他的脸,“那个时候珈瑛肯定是被他们找到了,所以才打电话给我……她以为善善还没有被找到,就让我去接善善……她自己回了许家……”

胡珈瑛在滂沱雨声中的哽咽回到了秦妍的耳边。她捂住脸,蹲下身,再也无法抑制喉中的呜咽。

“善善是亲眼看到珈瑛死的……”她声线颤抖地哽咽,“杨骞把她摁到浴缸的水里……她是被溺死的……”

隔壁病房有孩子嬉笑着跑出来。大人追到走廊,低声哄劝,将孩子拉回了病房。

走廊里很静。静得仿佛只有秦妍压抑的哭声。赵亦晨站在原处,维持着最初的姿势,身形笔直。他垂眼看着这个蹲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发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很僵硬。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倒下了。但他没有。

良久,赵亦晨听见了自己平静的陈述。

“她死前回过x市。”他说,“她本来想带善善一起回来。”

秦妍把脸埋进膝盖里。

“对不起……”她颤声开口,“对不起赵亦晨……对不起……”抱紧自己的腿,她痛苦地蜷紧身体,“我女儿先天性失明……我一个人带着她……他们拿她威胁我……我没敢告诉你……”

赵亦晨没有给她回应。他抬眼看向病房门口。赵希善就趴在门边。

她探出那双同他如出一辙的眼睛,掉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怯怯地、哀哀地望着他。就像她还没有找回说话的能力,哭得无声无息。

赵亦晨走过去。他停步在小姑娘跟前,弯腰抱起她。小姑娘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向他的肩膀。他揽着她的身子,感觉到她温热的眼泪濡湿了自己的衣领。

“不怪你。”右手覆上她的后脑勺,他避开她额角的伤口,贴近她的耳朵,轻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小姑娘细瘦的胳膊抱紧他的脖子,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

“爸爸……”她小声地叫他。

刻着“爸爸”两个字的相片吊坠还挂在她的胸口。它紧紧贴着他,将他的锁骨硌得生疼。

那一刻,赵亦晨想起了胡珈瑛。大学时期的胡珈瑛。

“最喜欢的是刑法,因为它有谦抑性。”她和他一起走在学校的操场上,眼中盈着光,嘴边带笑,“不要求别人善良,只要求他们不作恶。”

所以,那是最严苛的法,也是最宽容的法。

近夜间十点,y市刑警队的会议室还亮着灯。

幕布中央投射着电脑桌面上打开的录音文件,播放器的进度条已行至末尾。

专案组成员围坐在会议桌边,一时无人吭声。

郑国强两手抱拳抵在额前,紧闭着眼低头,全无率先打破沉默的意思。

半晌,终于有人开口请示:“郑队……”

睁开眼放下手,郑国强叹了口气。

“把录音多拷贝几份,移交上去。”他冲着技术员交代,而后又看向坐得离他最近的副队,缓慢地搓了搓手,“许家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们的人都跟着,暂时没有动静。”

他颔首:“那就继续盯着,等上头指挥再行动。”

“郑队,这事儿上头会不会通知国际刑警那边啊?”被郑国强带进专案组的新人忍不住插嘴,“另一个先不说,许涟和杨骞都不是中国国籍,到时候要是逃出国或者跑到大使馆寻求庇护……”

“能让他们逃出国吗?我们的人也盯着,没那么容易让他们跑去大使馆。”拧起眉头打断他,郑国强屈起右手的食指,叩了叩桌面,“只要犯罪地在我国境内,我们就有管辖的权力。至于要不要通知国际刑警,还得等抓到他们,审清楚了再说。这事儿你不懂就不要瞎议论。”

年轻人缩了缩脑袋,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见他安分了,郑国强又回头问一旁的重案组组长:“赵亦晨那儿怎么样了?

还在‘休假’吗?”

“哦,看样子应该是。小张说自从他们肖局给赵队批了假,他就没回过警队,一直在x市。”对方挠了挠脑壳,赶忙坐直了身子,“不过……他好像查到了那间教会福利院的事。”

郑国强挑眉:“不是一直在x市吗?怎么会查到y市的教会福利院?”

“其实也不是他查的,”重案组组长思忖片刻,简单扼要地向他解释,“是一个叫周皓轩的律师,他跟赵队是一个警校出来的。这些年他们一直有联系,最近联系得更频繁,所以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是赵队托他帮忙查的。”

“周皓轩?”

“对,他原先也是咱们市的警察。”他捏着手里的笔转了转,“后来结了婚就没干了,考了司法考试,跟人合伙开律所,搞非诉业务。”

郑国强听完,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差点忘了赵亦晨也当了十多年的警察,即使被整个警队排除在外,也能想法子搜集到他要的信息。

“想办法联系他,让他这几天老实点,也顺便看住赵亦晨。”不过思考了一会儿,郑国强便揉着太阳穴,当机立断地吩咐,“要收网了,这种关键时候,不能出差错。”

组长应下来:“那这份录音……要不要给赵队一份?”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郑国强瞪了一眼。及时地收住声,他不再吭气。

这晚凌晨,薄雾笼罩y市郊区。列车在如纱的雾气中穿行,从窗口瞧不见远方的山脉,也瞧不清近处的稻田。一片朦胧的雾色里,只有暗色的绿与黑夜融为一体。

周皓轩接到赵亦晨的时候,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他搭最后一班高铁,稍有晚点,出站时仅一对晚归的陌生情侣同行。周皓轩在出站口搓手跺脚,眯眼瞧了两眼,透过薄雾,只瞧见他只身走出来,肩上搭着件薄外套,什么行李都没带。

揉了下干涩的眼睛,周皓轩笑着迎上去,捶了捶他结实的肩。

两人到大排档吃消夜,点了两大盘烧烤、几瓶啤酒,算是周皓轩给赵亦晨接风洗尘。

“你也是,说来就来了。”把先开好的那瓶啤酒推到他跟前,周皓轩笑着责怪他,“要不是我今天晚上正好没应酬啊,还没法陪你在这里喝酒。”

“没应酬就早点回去。”提了提嘴角,赵亦晨拿起酒瓶同他轻碰一下,语气淡淡,“也不怕老婆骂。”

瓶口已经送到了嘴边,周皓轩含含糊糊地反驳:“她还骂我?我挣钱养家,她才不敢骂我。”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他才搁下酒瓶,对身旁的人抬抬下巴,“孩子怎么样?好些了吗?”

店家把烧烤送上来,不锈钢烤盘碰上桌角,发出轻微的声响。

赵亦晨默了默,转动手里的酒瓶,只说:“今天开口说话了。”

“那是好事啊!这是好转了的意思吧?”

他低眼看着酒瓶上的标签,不摇头,也不点头。周皓轩瞄到他脸上没有表情,便也不追问,再给自己灌了口酒,把烧烤盘往他那边推了推:“吃吧,多吃点。看看你都瘦了,成天没日没夜的。”

略微低下头,赵亦晨侧脸靠在自己握着酒瓶的左臂边,合眼一笑。

“你倒是胖了。”

胖了。没从前结实,肌肉好像都成了脂肪,啤酒肚能挨到桌底。十余年的光阴,磨掉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快要磨去他们原本的样子。

几个下晚班的男人走进店里,吆喝着要来啤酒。周皓轩在喧哗声中看向他的侧脸,无所谓地笑笑,摇了摇脑袋:“胖了,早胖了。身材都走样了。”

而后他看到赵亦晨张开了眼,翘起唇角把酒瓶伸向他。周皓轩同他碰了碰杯,两人默契地收回手,把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市区的夜晚不如郊区寒凉。夜空干净,偶尔露出几片微小的星光,藏在城市撑破夜幕的光里,不起眼地闪烁。

十几瓶啤酒下肚,他们在走回周皓轩家的路上已有些醉意。周皓轩酒量不小,也因为难得喝得尽兴,脑子有点儿犯浑,脚步不怎么稳当。“你上次来还是两年前吧,那会儿我们家婷婷也才三岁。当时我还想啊,连我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还孤家寡人一个……”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一段路,最终一把勾住赵亦晨的肩膀,打了个酒嗝感慨,“现在好啊,现在你也有女儿了,还比我们家的大几岁。”

赵亦晨拿开他的手,没有搭话。周皓轩住的社区不小,沿边是条长长的大路,人行道旁的路灯一直亮到路的尽头。抬眼望着那尽头的一团光亮,赵亦晨的步子有些沉。母亲刚走的那几年,他时常深夜在外头游荡。就像现在,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清楚该不该停下。那时候,累了,他就会停一停。歇够了,便继续走。但现在,他觉得他走不动了。

一旁被他甩开的周皓轩也不气恼,摇摇晃晃地走着,时不时拍拍自己的肚子,苦涩地笑起来。

“孩子不好养啊,老赵。她太瘦了你心疼,她太胖了你也担心。你看她刚生出来才那么小一点……转眼就长大了。”他兀自开口,“你要操心她上学,要操心她交朋友……将来还要操心她谈恋爱,操心她工作,操心她生孩子……”

夜里微凉的风划过耳边,模糊了他的几个字音。赵亦晨慢慢停下脚步,静立片刻,然后转过身,略有些不稳地在花坛边坐下。

周皓轩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仍在慢慢悠悠地往前晃,醉醺醺的叹息里带着酒气:“你还有好多事要操心啊,老赵。所以好多事,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犟了。”顿了顿,他再叹口气,“犟不得了,晓得不?”

缄默地弯下腰,赵亦晨挪动手肘撑上膝盖,两手扶住前额,托起沉甸甸的脑袋。

存有那段十一秒录音的mp3就在外套的口袋里。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刺激,他脑内一片茫茫的白,竟想不起胡珈瑛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他明明听了无数遍。他明明记得清清楚楚。

“哎——怎么坐这儿了?”周皓轩的声音扬高了些。他似乎扭回了头,拖着歪歪扭扭的脚步朝他走过来。

赵亦晨闭上眼。

“老周。”短暂的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缓缓开口,“她来找过我。”

“啊?”周皓轩的脚步声止在了不远处。

“珈瑛来找过我。”赵亦晨没有睁眼,只紧合着眼睑,沙哑的声线缓慢而肯定,“我老婆,胡珈瑛,许菡。她来找过我。就在她死的前一天。”

几个小时前,他便找魏翔查到了胡珈瑛打给秦妍的那通电话。她是在公共电话亭打的。如果在交警队调出那儿天那附近的监控,赵亦晨也许还能看见她最后的样子。但他不敢。他做不到。

“老周,珈瑛来找过我。”他睁开滚烫的眼皮,好像感觉不到从眼眶里掉出的眼泪,平静而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她就在刑警队外面。就隔着一条马路。”

他说,“我只要出去抽根烟就能看到她。但是我没出去。”

周皓轩晃了晃,嗓音低哑:“老赵……”

手指划过额角,赵亦晨抓住了自己的两鬓。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牙关微微颤动,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隐忍,也忍不住哽在喉中的泣音,“我找了她九年,老周。我本来可以救她的。”他压下腰,把灼痛的腹部压向膝盖,就好像这样能减轻它的痛苦,“她来找过我,老周。她在跟我求救。我本来可以救她。”

她当时离他那么近。他本来可以救她。

他怎么可能忘记她。

“老赵……”周皓轩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跟前,“老赵你别这样……”

“她在跟我求救,老周。”赵亦晨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只咬着牙,抓着自己的头发,不断地颤声重复,“她在跟我求救。”

她两次向他求救。两次。他本来可以救她。两次。

“那是珈瑛,老周……”他告诉周皓轩,也告诉自己,“那是珈瑛……我的珈瑛……”

那是珈瑛,他的珈瑛。

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

他牵过她,抱过她,背过她。他们曾经生活在一起。

他说过要把自己最好的都给她。他答应过如果她先走,他也会好好过。

但他走不动了。

哪怕他想,他也走不动了。!--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