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2/2)

洛一跪在雪地里,头埋得很低。

“唉,洛一你——”

洛三怪兄弟办事不利,恨不得把他拎起来抖一抖,看他脑子里是不是全是水,跑这一趟,不管用什么办法,就算是用绑,也得把主母绑来啊,怎么能自己回来了,自己回来,那只能提头来见了。

刘彻在路边等着,不见车马来,等了一会儿,猛然回身,裹着凛冬的寒意,大步跨回了院子里,暴喝问,“人呢!”

洛一埋着头,眼下只看得见一袭银线绣青竹锦衣袍,自家主上寻常是不爱在衣着上打扮的,眼下挂了玉佩,新衣新靴,他一出现在颍川,立马遇见了洛三,可见盼之心切,盼之心焦……

洛一叩首,“主母有事要忙,未能前来洛阳,属下办事不利,请主上责罚。”

有事要忙,有事要忙!

每回去信,都是有事要忙!

刘彻眼底都是暴怒,在雪地里踱步,终是忍不住,一脚踹得洛一倒在地上,拔了剑,“平时看你挺能干,现在连这点事也办不好,不如一剑杀了你!”

洛三大惊,洛小五几人本是远远跟在远处,这会儿也急忙上前,和南平一道跪地求饶。

洛一连日奔波,本就疲乏,受了一脚,咳嗽起来,洛三急忙道,“长卫,主母有信件给主上么?有的话还不快拿出来。”

洛一把信拿出来了,双手承上。

只二尺不到一枚信筒,刘彻越发暴怒,长剑一挥,剑筒断成了两截,里头的绢布掉出来,刘彻一并砍了,收了剑往回走,路过那四株丹柰树,见开得明艳,只觉刺眼,上去几剑挥得花瓣扑簌簌往下落,枝丫断了折了。

南平急匆匆追过来,看树毁了,心急心痛,连忙上去拦,“这花多少心思才种活的呀,又闻了多少烟火味才捂热开花的,毁了多可惜。”那是真用心,不知请了多少花匠侍弄,搁在窗下养着,刚移栽到洛阳时,生怕养死了,半夜挂心得起来看,看过才安心回去睡,开花的时候也不知多高兴,说阿娇没见过丹柰,冬天看见花开得这样好,指定稀奇又喜欢。

一路送到颍川,掉了个花瓣都想粘回去,从小跟到大,还没见宝贝什么东西宝贝成这样的。

南平心里叹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对远出宫去的那位,不免也生出怨怼了,自古有哪一个皇后是这样做的呢,半点心没有,半点心不尽。

刘彻砍完,理智也恢复了,本是想去看洛一,怕去了怒火中烧,也没心情,吩咐南平去送药,“让枚皋他们收拾东西,回长安城去。”

南平应声称是,叫了两个卫兵来撑伞,急匆匆去传令了。

只有他一个人想她,只有他是喜欢她的。

这念头一起,就再压不住,刘彻牵了马,也不等人,往长安城赶,甚至怀疑,当初送她出宫,是他托大了,他送她出去,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前提是她心里有他,他现在怀疑,他决定送她离开前那几月的做派,那副安心跟着他,连父兄母亲也不要的做派是她伪装的,故意迷惑他,好得了自由出宫去。

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刘彻心灰意冷,策马入了颍川城,大雪飞扬,家家门户紧闭,街上积雪无人扫,倒是过了半条街,从旁边茶楼里奔出一女子,张臂拦在马前。

眼看马蹄就要踏上去,刘彻挽住缰绳,马匹立起前蹄,嘶鸣住足,刘彻目光阴鸷暴虐,“让开。”

韩姌老远听到马蹄声,探出头看时认出了人,脑子一热冲出来拦住了,现在被那目光看得脸一白,往后退了一步,又挺起胸脯大声说,“当街不能纵马!”

“找死。”

刘彻放了缰绳,踏马就要过去,韩姌被吓得浑身僵住,连尖叫也尖叫不出,被人拉得跌出去,看那马当真踏在她的位置,奔袭出去,才哭出了声,“他怎么这样啊----他真的要踩死我!”

韩放也是惊怒,怒的却是妹妹,“我看你是被阿父阿母宠坏了,才无法无天的,你是不是要全家跟你陪葬你才开心。”

韩姌腿软得站不住,哭肿了眼睛,“陛下以前对皇后那么好,都说陛下温柔多情,还给皇后采蜜吃,刚才在山庄,虽然冷淡,可……可也不像现在这样啊……”

韩放无奈,又觉得吓一吓也好,免得惹出更大的祸患来。

远处又有马蹄声,如雷声震,韩放拉着妹妹避让一旁,该是护驾的禁卫,行得如此匆忙,显然是出了什么事了。

出城门时,暗卫追上,也未上前劝诫阻拦,只远远跟着,就这样大雪中,不吃不喝赶路两日,到洛水时要过河,落水桥被大雪压塌,还未修葺,过不去,才又面色阴沉地折回了洛阳行宫。

原先掉在雪地里的绢帛洛三捡了收起来,从背面拼凑起,只是绢帛掉在雪地里,墨渍晕染,很多小字已经看不出来了,洛三也不敢多看,更不敢现在把信承上去,只收好,先去看望兄弟,这几日一直忙着赶路,他也没机会问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

“原先是商量好,至少半年一见,半年前主上便等着相见,等到了一封信,说走不开,又过了小半年,还是说忙……”洛三迟疑,“你去了九江一趟,主母怎么样,可是碰到什么人,变了心了……”

主上毕竟九五之尊,周围什么人没有呐,先前遇到的官宦之女陆清莞,前两日山庄的韩家之女当街拦马,那薛家嫡女又要高明许多,眼下已经跟到洛阳,先在洛阳住下来了,若是心里当真有主上,哪里放心一走一年呢。

洛一摇头,只是说,“主母只是记挂九江的田地,九江的百姓。”

洛三几乎要被他气死,“天下自有朝廷大臣去忧心,主上是缺臣子么?主上是缺枕边人,缺心爱之人相伴在侧。”

洛一沉默,洛三叹气,又劝慰他,“你不要生主上的气,心里憋着火呢,惦着念着,耽搁这么久见不着,便是主母来了,只怕还要哄一久,陪上些好话,才能过关,更不要说现在不见人了。”

洛一摇头,“你我本是孤孩,也是大雪天,几乎冻死山里,若非太子出游,捡了我们来,找武艺师父教授读书,习武,还不知是什么样,我怎么会怪主上,没请来主母,的确是我办事不力。”

且这么多年,主上待他们并不薄,洛三提点道,“至多三日,主上肯定提你去问话,你尽量多说一点主母的事,吃的住的怎么样,还好不好,每日做些什么,不回来,是否有回不来的情由,有无说什么时候回来,多说一点,主上会高兴的。”

洛一点头,洛三给他留了药,依旧去当值。

到了洛阳,刘彻便想起那时两人在洛阳遇刺的事来,想起那时她误以为他葬身火海,转身就往火里冲,要陪他一道烧死的情形,不由心绪起伏,想上山去看看,到了河边,桥还未修好,过不去,站在河边,思念越发浓烈,发了酵一样,消耗了他所有的心力,若说她不爱他,她愿意陪他一道赴死,若说她爱他,她却不肯陪伴他,不舍得在他身上花费半点多余的时间和精力。

许是因为他是刘彻,是汉天子,是她眼中必定会有所作为的皇帝,而不是她夫君。

洛一差半步,垂头跟在后头,自是想起了以往的旧事,那时主母还不是太子妃,为主上身受重伤,几乎丢掉了性命。

云驰许是感知到了主人起伏不定的心绪,不安地动着,刘彻攥紧缰绳,声音裹着潮意,“她还好么?身体怎么样?胖了还是瘦了。”

洛一垂首行礼答,“主母还好,瘦了一些,听宁仪说,在九江病了一场,属下到的时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刘彻呼吸一滞,“怎么会病了,她身体很好,几乎从不生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几乎牵了马就要走,洛一一拦,才停下,眼睛更红。

洛一一一答了,“主母说是偶感风寒,不打紧,属下到的时候,主母已经好了,药也停了。”

洛一想着洛三的嘱咐,思忖着答,“见到属下的时候,主母很吃惊担心,以为主上出了什么事,听属下说主上一切都好,才放下心来。”

见主上面上似有欢喜色,洛一松了口气,又听问,“她可曾问起朕起居作息,有无问后宫之事。”

洛一迟疑,头埋得更低,“未曾。”

洛三在旁边听了,心里着急,又不能当着主上的面提点,急得大冬天嘴巴里起了几个大燎泡,不能这么答啊兄弟!

果然见主上面色一滞,又问,“没有问起过么,宫中有无新人。”

洛一还是摇头,刘彻勃然大怒,洛三忙劝道,“主母性情宽和,贤德明理,别说她信任主上,便是真有什么人,主母也不会横加干涉的。”

是么,阿娇善妒,如若不在意他纳什么人,那只能说她心里已经没有他了。

刘彻微微咬牙,才制住心里的刺痛,又问,“她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么?”冬日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尤其九江寿春,去年涝灾,这年收成刚刚起来,她挂心些也想得通,许是过了冬日,冰雪消融的时候,她也就回来了。

区区一个冬日,不过三月罢了,他能等。

洛一头埋得更低,“主母说开春北上定陶,归期未定,请主上莫要挂怀。”

洛三忙把信拿出来了。

刘彻微微闭眼,再睁眼时眼里的寒意归于无,接过信筒,再不多言一句,牵了马回洛阳行宫,处理长安城送来的邸报奏疏,书房坐一夜,清晨倦极,沐浴更衣,用了些膳食便睡了,醒来时身侧照旧空荡凉寒,心中空落,看见案桌上搁着的信筒,知是阿娇写给他的那封,起身下了床榻,坐下来前自箱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来。

把她这一年来与他的回信都拿出来了,都是每隔三月一封,有时候他多写一些给她,她回的也就多一些,一年来数量并未减少,起居注每日也记录着,开头都是,想你的阿娇至。

刘彻心里念着想你的阿娇几字,心悸酥麻,微微阖眼,拆了信筒,见里面的绢布碎裂了,心中懊恼,展开见里头墨迹晕染,更是后悔,仔细辨认,见她在信里撒娇,眼里不由又带出笑意。

[小病了一场,被宁仪逼着喝了很多苦药,喝完都要喝你让人送来的蜜才好些,这回的云英蜜纯正清香,阿彻还有的话,可以让人送一点去定陶么,有重要的事要去一趟定陶,兴许会需要朝廷协助,到时候再与信与你说,万事珍重,阿彻。]

薄薄一张绢布,容不下多少字,后头有一行墨渍太重,看不出是什么,刘彻翻过绢布的背面,提笔蘸墨,灯台移过来一些,照了又照,勾勒墨迹渗透的痕迹,发觉是两层墨,不是被雪水晕染的,而是书写的时候,写下,又涂抹掉的。

洛一洛三自然没有这样的胆量,原是阿娇写的,不知道写了什么内容,要这样涂抹,许是对他的剖白想念,照阿娇那般别扭的性格,写下只怕也会不好意思,才要涂抹掉。

刘彻越发有兴致,对着漏出来的一点上首和下首,一撇一捺,揣摩描摹,等绘出墨迹,眼底的愉悦尽数散尽,盯着绢帛目光阴鸷。

“主上,洛阳令求见。”

里头无人应,南平等了一会儿,又轻叩门,“主上?”

“备水沐浴。”

刘彻缓缓收了绢帛,合上盒子,沐浴更衣。

洛阳令下令铲雪修桥,带着洛阳城官吏,诚惶诚恐地拜谒说,不知天子驾临,接驾来迟,已在府邑设下宴席,请上赏光移驾。

宴是好宴,美酒佳肴,府里置了无烟碳,温暖如春,便是外头冰天雪地,歌女舞姬们依然春衫单薄,衣袂翩跹。

领舞的一人顾盼生辉,天姿国色。

洛阳令见陛下看歌舞出了神,那舞姬双颊染粉,眼波漾漾,心里乐开了花,让人安排寝房,他这府邸是前朝留下的大宅,精致秀丽,不亚于行宫别管,尤其有一栋烟波楼,本就是早早修建着,招待贵客的,不曾想这就用上了。

刘彻不想回洛阳行馆,洛阳令小心询问是否安歇时,他便说有劳费心了,他在席间未曾饮酒,这时便叫了东方朔,拿了酒回屋喝。

洛阳令却会错了意,下了庭堂就连连同薛钦夸赞,“您这掌上明珠,有胆魄,将来定也是个有造化的。”

薛钦自一双儿女口中知晓此事,兼之女儿有意,便将消息透露给了洛阳令,只要洛阳令宴请陛下,便有机会,他女儿薛舞,这般才貌,也只天下最好的男子才配得。

陛下要饮酒,薛舞便随侍在侧斟酒。

刘彻上了烟波楼,见一貌美女子盈盈一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时阿娇写下的那句话浮上心头,他便想叫这女子留下了。

只是他知自己并非是看上这女子,而是被阿娇气到了,想同阿娇赌气,到底还有一丝理智在,他和阿娇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和和美美,倘若他当真与她赌气,那便连这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了。

至少,现在不到那个份上,他不想和她分开,也不想同她有任何一丝的隔阂和误会。

刘彻迟迟不说话,薛舞微垂着的面颊染上绯红色,东方朔正要出言留下她,只听上首的人缓缓吐出了两个字,“出去。”

薛舞脸色一白,身体微微晃动,一双美目里泪光点点,泫然欲泣,此等绝色女子,惹人心怜,东方朔等了一会儿,见天子墨眸里确实无一丝意动,连多看一眼的兴致也无,不由轻叹,朝那女子笑道,“我与陛下在此饮酒歇息,不必姑娘斟酒。”

又给这楼里的婢子们一并赏赐了布帛,金银,都让退下了。

薛舞提着裙摆,恋恋不肯离去,却始终不是歌女舞姬,做不出失礼之事,行礼退下了。

洛三见状,和南平对视一眼,守在门外,一只蚊虫都飞不进来了。

刘彻这才倒酒喝了。

东方朔笑问,“怎么席间旁人敬酒不喝,现在喝了。”

刘彻未言语,只喝了一杯,便不肯再饮了,也不想在这儿多待,让东方朔拟旨,赐下洛阳令丰厚的赏赐,起身回洛阳行宫,回了寝殿,许是因为喝了酒,又许是因为一直想阿娇,身体燥热,无心睡眠,在宽大的床榻上翻过来,滚过去,脑子里都是同她恩爱缠绵的画面,身体紧胀得得疼,越想越难受,只好又沐浴了一回。

不要生她的气,她写了又涂抹了,便说明她依旧介意,心里还有他,如此他便装作没看见便可。

她此去定陶,濮阳,定是有要事。

定陶,濮阳两地,若说有什么共通之处,两地都在浊河两岸,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约莫是浊河泛滥,浊河水一旦泛滥,必定饿殍满地,照她的脾性,不可能明知却放着不管……

这般想着,心就安定平静了许多。

刘彻薄唇紧抿,忽地一笑,提笔写,“久旱,盼甘霖,望归。”

这样,待定陶事了,她总该回来了吧,她若再不回,他只好去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