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十五章 断鸿声(二)(1/1)

“你为何对着我说这话?”那名马贼开口问,声音喑哑,厚重如铁锤之音。

秦祀月心道,其他马贼都一脸色相蠢蠢欲动,只有你一个人岿然不动,身份地位不是一目了然么。不过,她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径自从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的金色令牌,伸直手臂将令牌示于众人,令牌上一只咆哮的狼头栩栩如生,仿佛即将跳跃而出。

“沙狼令!”众马贼睁大了眼睛,震惊无比,窃窃私语起来。

为首的马贼看到令牌之后,也露出了震惊之色,立刻命令众人让出了一条路来,“没想到姑娘是他的人,多有得罪,我在这里赔个不是,还请姑娘莫要与我们这些粗人计较。”

其他马贼立刻怂了,半是畏惧半是崇敬地纷纷道歉——“姑娘,对不起。”“姑娘,我们错了。”“姑娘,我们都是王八蛋。”

于是,两匹骆驼在一众马贼的欢送之下相偕离去,骆驼背上还多了两袋马贼给的食物……

萧亦循骑在骆驼背上与秦祀月并驾齐驱,目光多次落在她身上,有探究之意,却未出言询问。

“殿下是想问关于沙狼令的事情吗?”秦祀月目不斜视地开口。

萧亦循笑得疏淡,“若是不方便,不说也无妨。”

秦祀月噗嗤一声笑了,“没什么不方便的。很久以来鄂温的马贼都是各自占地盘谋生路,直到三年前,有一个人出现,荡平了鄂温南半部的大小寨子,用武力将所有的马贼都收归旗下。沙狼令是他的令牌,只有他的亲信才会持有,见沙狼令如见其身,所以那些马贼才会那么惧怕沙狼令。至于我手中的那块沙狼令……”秦祀月狡黠地冲他眨眨眼睛,“是我偷来的。”

正如秦祀月所估计的,日落之前他们见到了苍陵城雄伟古老的城墙,墙体上留下了许多斑驳的光阴印记,却无损它的固若金汤。也正是有了这厚厚的城墙的庇护,苍陵城如同一只凶猛的巨兽,雄踞此处,威震八方。

秦祀月和萧亦循牵着骆驼进程,城中熙攘令他们叹为观止。如果说建宁城是一位大家闺秀,端庄典雅,荣华似锦;那么,苍陵城则是一位豆蔻少女,青春洋溢,活泼机敏,生气勃勃,与之相处令人轻松自在。由于城中管制宽松,四处可见往来的商旅,却又不至于杂乱无章,城中居民虽性情洒脱却克己敦行,自有一套遵行的礼法。只消一眼,秦祀月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也无怪乎那个人会选择此城颐养天年。

天色已经不早,两人便随便找了一家客栈休息,一切都待明日再细细打算。

沐浴之后,秦祀月合衣躺在榻上,后脑勺枕着自己的右手臂,看着桌上的油灯火苗晃动摇曳,连带着整间屋子也跟着明明灭灭。这间客栈的条件并不算好,屋舍简陋,器物陈旧,她清楚地听到隔壁传来嘎吱的开门声,以及有人走近萧亦循房内的脚步声。她对此没有分毫惊讶,两人一路行来,今天一封密信送到他手中,明天一只鸽子落在她身旁,早已不是什么奇事。两人都对此默不作声,似乎达成了一种共识一般,不去触碰对方的领域。

“殿下怎么不问我来苍陵城所为何事?”秦祀月在翌日吃早饭的时候抛出了这个问题。

萧亦循放下碗筷,认真地望进她眼睛里,喉间哽了良久,终于说出了那个称呼,“阿月。”他在心中对自己哂笑,曾几何时,对一位女子说两个字竟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了?

“阿月。”他又轻轻唤了一声,这一次流利多了,“我知道有很多事情你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我,只要你不说,我便不会深究。我会一直等,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天。只是,阿月,答应我,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也不要再无声无息地消失,可以吗?”这番话他说得谨慎,略带征求试探之意。

她一直觉得他生得好看,此时眼神中更是有点点细碎的光芒,仿佛能摄人心魄引人神魂,等到秦祀月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傻愣愣地点了好几个头。她摸摸鼻子,将嘴唇抿成一条线,低下脑袋专心致志地啃馒头,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耳尖却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红晕,心中默念三声,色即是空,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萧亦循见她摸鼻子,不禁弯了嘴角。这是她心虚时习惯性的小动作,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也正是因为这个小动作,他在明田时才无比笃定纨绔奢逸的岳四公子便是她。

“我这次来苍陵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这个人殿下你也认识的。”秦祀月嘴里嚼着馒头,略口齿不清地说。

一个名字浮上心头,萧亦循几乎有些不敢置信了,简戌昨夜刚刚带来的消息,她竟然早就已经知道了?枕风楼的情报网果然不容小觑。

“贾太傅。”两个人异口同声道,然后互相看了看,又同时笑了起来。

“原来殿下早已洞悉了一切,真人不露相啊。”秦祀月挑眉道。

萧亦循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质疑目光,哭笑不得,解释道,“我一直在寻找贾太傅的下落,也是昨日才得知他就在苍陵城中。”

秦祀月收回目光,撇撇嘴,信了他的说辞。

“其实,寻找贾太傅一事我也是受人之托。”萧亦循道。

“哦?”秦祀月来了兴致,“谁呀?”

“这个人你可能也认识。”萧亦循看着她,目光闪了闪,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薛远。”

秦祀月想起了那位身陷囹圄、难以善终的官员,纵使再怎么心术狡诈、不择手段,唯独对于德高望重的恩师,他应该是持以初衷,待以发自心底的崇敬与爱戴吧。

听闻鄂温都城禀都这几日发生了大动静,余震波及苍陵城,已经有不少人家在筹划搬迁之事,故而今日青松书院上课的学生也比往日少了近一成左右。世道若不太平,独善其身便成了空谈,同处一方天地,岂能置身事外?北方风起,则南方叶动。

贾疏粗衣布履,肩挂书袋,手中拿着荷叶包裹的糯米糕,这是一位自大齐钧城来的商人送给他的,故土的常见食物在脚下的这片黄土地上显得尤为珍贵。推开低矮院落的木栅门,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小书童正在院子里的灶台旁烙饼,一本正经的样子显得异常认真,仿佛正在做的是一件十分严肃且重要的事情,灶台上的盘子里放着一摞烙好的饼,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二人平时吃的份量。

见到他回来,小书童绷紧的脸上才展露出灿烂的笑容,“先生,您回来啦。”

接着,一张清俊的面容从灶台后面探了出来,穿着白色罩袍的男子放下手中的柴火,匆忙站起身来,挂在他右臂上的直顺墨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他望着走进院子里的老先生,诸多往事在他心头一一掠过,又一一归于沉寂。他正色敛眸,抬起双手郑重地向老先生行俯身拜谒大礼,“老师。”

男子的罩袍前襟上染了一小块黑色灰迹,下摆上也粘了几根枯草,与以往清贵的模样大相径庭,加之已经多年未曾相见,贾疏一时未能认出他是何人。大齐敬拜尊长的大礼,涵蕴内敛的雅贵之气,以及像极了那位南疆郡主的眉眼,贾疏想起了一个寡言沉静的孩子,“九殿下?”

男子抬头,恳切言道,“老师授业之恩重如泰山。当年老师仓促离京,亦循未能送别,遗憾至今。今日特登门拜谒,若有叨扰还请老师见谅。”

萧亦循话音刚落,贾疏尚未作答,又见一红衣女子推门而来,宽袍飒飒,手中拎着两壶酒和一个食盒,边走边说道,“殿下,要在这里找一壶竹叶青真是不容易,我几乎跑遍了大半个苍陵城。”

红衣女子转眸见到院子里的景象后一愣,自觉失态,放下手中物品,正了正神色,微红着脸礼谒道,“这位便是贾先生吧,小女秦祀月,失礼之处还望先生莫怪。”

贾疏看了看萧亦循,他正望着垂首而立的红衣女子,对于那女子的失礼情状,他目光中非但没有责怪的意思,似乎还蕴含着温柔的笑意。贾疏有了几分了然,岁月历练的风雨沧桑尽数沉淀于慈善的眉目之下,他摸着雪白的胡须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故人。九殿下,秦姑娘,里面请。”

从酒楼买来的菜肴,书童刚刚烙好的饼,跑遍了大半个苍陵城才寻到的竹叶青,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四把年代久远的竹椅,这便凑成了四个人的简单宴席。

“都说君子远庖厨,九殿下今日却在我院中烧火,岂不是让老朽好生愧疚。”贾疏抿了一口竹叶青,醇香入喉,与故土的味道还是略有区别。

萧亦循淡淡一笑,辩驳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此乃孟子劝诫齐宣王施行仁政所言,君子远庖厨只因不忍见杀生,而非贬低庖厨之事。老师可是在考查学生的功课?”

贾疏闻言放声大笑,虽然年事已高,笑声却洪亮如壮年,再度看向自己得意门生时目光中多了几分欣慰,“九殿下聪慧过人,老朽岂敢。读书之人,不言捕风捉影之事,不语断章取义之论,九殿下做得很好。”

“这些都是老师的教诲。”萧亦循垂眸谦虚道。